这天的万象课照旧两节相连,上半场过完,师尊双姝行远了,一众府仙便马不停蹄赶赴下一节。
“下堂课在哪儿上来着,是哪位师长来讲?”
“我看看。在风物府,授业仙师是……”
”蔚然师尊?!!”
惊呼三两声,引得左右仙友一阵打量: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课业日程不是早发出来了吗,你们才瞧见?”
“瞧瞧你们没出息的样子,不就是蔚然师尊嘛。”
“是啊是啊,我们也就是看到的那天激动了一整天而已。”
“?”你们没事儿吧。
亦有一位仙君,露出许愿得偿、别无所求的形色:“有生之年竟还能听到蔚然师尊讲学,我们写的谏言总算叫掌纪长老采用了!”
这正是孜孜不倦给真言树写谏言,请求蔚然师尊出山讲学的那位。
身边人啧啧一声:“你最好是真的只想听讲学才写的。”
“那不然呢?”
仙君怒而为自己正名:“我才不是只看脸的肤浅之人啊!如果我是这种人,根本进不来我们府!”
又摇摇头,痛心疾首道:“唉,你不懂,你们根本不懂。”
“蔚然师尊的讲学实是出神入化,哎,你们入府晚的没见过,今天听一次,我保管你下次会求着跟我一起写谏言。”
人言熙熙,唯独沈欺这一组心无他物,全是因为……
“沈欺刚才说的法子,用洗魄灯来解仙人狱的那个,”宋既白不忘研习课业,“大家都听见了吧?来来来,我们先记着,回头择日详谈。”
方堇色精于此道,顷刻间文随意动:“我记下了,看有哪处要修正的?”
她手持云澜令,发进小组议论里了。
同组几人接连翻出云澜令,一一查看。
宛颐没意见:“先这么写,得空了再慢慢改吧。”
沈欺:“可以。”
“诶?”蝶仙冷不防发现了别的。
“沈欺,你的云澜令,是不是和我们的有点不一样啊。”
蝶仙不说,宛颐还瞧不出来,这时摊开自己的云澜令,翻来覆去,和沈欺那枚几番比对:“还真是。”
方堇色效仿她们,同样瞄见了:“真的。多了一道……瑕疵?”
五枚云澜令摆在一起,沈欺的那只,显现出一点毫末的差别。
“你们才知道啊。”
宋既白早有见识:“沈欺来云澜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了。”
沈欺入府那天,宋既白前去迎接他的友邻,那会儿宋既白就察觉到一缕异样:沈欺的云澜令,好像和他见过的稍有不同。
当时宋既白觉得不太对,没能说得出哪里不对,归结于他是太久没见过一道水花的云澜令了。
云澜令以灵玉为骨,背面刻有风行水波、云成烟雨之图。云水相接处勾勒道道波纹,云澜纹之数,对照府中弟子所在的级等。
那时沈欺的云澜令,背面云澜纹只有一道,对照初等第一级,与别的令牌几乎看不出差别。
先前只当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此时让人提起,沈欺遂又把这枚令牌端详一番。
现今,令牌背后的云澜纹变成二十四道,最后一道凹下个极浅的痕迹,勉强能叫肉眼看得清了。
平时不觉得如何,与其他云澜令放在一处了,愈见分晓。
分明是如一的形制,无异的图案,连云澜纹也一样的栩栩如生。
可,越是瞻观,越以为相同,越见不同。
盖因他掌中之物,寄予了一种独到的写意气韵,如有神赋。
“我记得,云澜令没改过样式吧?”宛颐说着,瞧了瞧方堇色的云澜令。
方堇色和沈欺同时入府,云澜令也是同时到手,她那枚却规规整整,是正常制式。
蝶仙:“堇色的看起来就没问题,难道沈欺你的这个刻偏了?算是独一份了吧。”
宋既白:“云澜令是分批炼制,同一批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会有哪一个突然刻偏吗?”
宛颐听他们说不出个结果,转而关心实际的去:“沈欺,你用着出过问题吗?”
沈欺回道:“从未。”
正是用起来毫无拖累,他一直没将这点微瑕放在心上。
“不同便不同,”沈欺不甚在意,万事皆可搬出府训,“守心随意,用来无碍就是。”
也是。
四仙想了想,与众不同的云澜令,似乎也没那么稀奇,于是胸臆开阔,偃旗息鼓了。
闲话一番,风物府已至,众仙顺次落座。
四面八方静悄悄,安静得出奇。
这安静又有别于以往的课堂,不是害怕九十九晓仙无情点名的那种心虚,不是折服于唐想妆冷酷作风的那种敬畏。
是珠玉在前,无人有心惊动。
今日的风物府,风景格外耀眼,说是满室生辉也不为过。
要说缘由,俱是源于早已等候在云台的那位神仙。
神君白衣胜雪,着端雅服制,其上暗藏繁复的流纹。广袖翩翩,佩玉将将,垂坠饰带无风自动,白夜菱花纹若隐若现。
观之,形貌出尘只应见画,松烟设发,裁玉成簪,束一顶琼华冠饰。腰际一柄乌檀折扇,手持一件精巧的灯笼。
芝兰砌骨,皎月为魂。
俊极风神,形姿斐然。
不论多少次所见所闻,猛然一睹蔚然师尊形容,总少不得目眩神摇。四下里不乏遭受冲击的可怜人,相互掐了两把,龇牙咧嘴地回神。
沈欺掀起眼帘,望着上方那人白璧无缺的姿态,似有若无地一笑。
蔚止言似有所感,自人群间一眼相见了他。
瞬息对视,芸芸之中,交汇了一个只有两人知晓的眼神。
不为他人所知的视线里,蔚止言刻意讨好的意味尤其浓厚。
话要从今早说起。
近来,蔚止言痛定思痛,决心克服手残的痼疾。他听取了沈欺意见,搁置了一堆复杂饰物,捡出最最简洁的衣裳,从最简单的开始,练习如何修饰打理整套衣物。
今天却一反常态,故态复萌,挑出一身繁琐无比的四十九霄所制云锦仙衣。
这等复杂的衣饰,蔚止言亲手而为,必然是没法善终的。
把一身好好的衣物摧残得乱七八糟后,蔚止言勇于放弃,一道仙术已到了衔云扇边,有了个更好的办法。
他惨兮兮地向沈欺求助了,美其名曰,请求沈欺拿他示范一次,好让他学个明白。
沈欺这才得知,今日万象课的其中一节,要由蔚止言来讲。
蔚止言此人,身上有许多烦人的讲究,比方说出门在外,但凡抛头露脸的场合,总要装束得衣冠楚楚才肯罢休。
沈欺禁不住蔚止言央求,替他拆掉惨不忍睹的一团衣物和发冠,只留了件里衣,再将七七八八的配饰整理好,叫他重新穿好。
期间蔚止言借着天赐良机,屈着膝,没了骨头似的倚靠着沈欺,非要将下巴埋在沈欺颈窝里。
清冽气息悉数灌进沈欺鼻尖,带着些许潮热。沈欺顿了顿,不为所动。
指节轻探,拨开身上人披着的仙衣,将那些层叠的飘带归置到适宜位置。
他不加理会,埋在肩上那颗脑袋愈发无法无天了,贴着颈侧柔软的皮肤,蹭了一下,又蹭一下。
乌漆的长发扬扬洒洒,扑入他怀里,亦缠落他的后背。
此外一道灼灼目光,一寸寸,拂过白发青年心无旁骛的侧脸,拂过他分明修长的指节。
沈欺殊为冷静,一手提起蔚止言后颈,一手掸了掸不存在的浮尘,眨眼工夫,一匹外裳朝蔚止言兜头罩下,隔绝那如有实质的腻人眼光。
蔚止言的眼睛老实了,手上便不老实了。
正巧沈欺整理到两只衣袖,蔚止言捉住沈欺一只手,一下子摸摸那纤长的手指,一下子摩挲过他的掌心,圈着那段细腻腕骨,许久不放。
沈欺之宽容由此告罄。
他一根一根,掰开蔚止言的手,没好气地将它们打开,直呼蔚止言名号:“晏辞。”
“手脚再要乱动,”沈欺以一个通知的口吻,不给蔚止言任何商量的余地,“我便让纸傀来了。”
蔚止言正欲醉卧温柔乡,不防听闻噩耗,脸色一垮,继而一僵。
疑是怎么舍得搬出纸傀儡吓唬他???
沈欺分给蔚止言一点眼色。
好吧,蔚止言瘪嘴,疑是确实舍得。
这种东西用来威吓蔚止言,百试百灵。蔚止言忍痛缩回手,没胆子动手动脚了。
作乱的人一老实,沈欺打理得更快,转眼收拾出一个光采翩翩的天上仙。
沈欺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一遍,差不多了,头顶却一暗。
嘴唇传来清润触感,蔚止言凑过来,飞速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末了,很无辜地看着他:“疑是,我听你的话了,没动手,也没动脚。”
沈欺气笑了,抄起一边的衔云,扇骨那侧敲了下蔚止言脑袋。
蔚止言沦落到被自己认主的法器袭击,却中邪了一般满脸期冀:“疑是,再来一下可以吗。”
明晃晃的不良居心。
他想要的可不是折扇打的那一下,是一下之前的那一下。
沈欺横他一眼,把衔云折系在他腰间,重重打了个结:“不可以。”
蔚止言悻悻作罢。
蔚然师尊姿仪斐然的背后,便是有这样一个不要脸的由来。
“诸位安好。”
蔚止言登临云台,倒是很有仙家风范。
在于人前,蔚止言向来是君子如玉、很能糊弄人的。然而面对群仙讲课论道,又是另一回事,蔚止言此刻不急不缓,居然极具仙道师尊应有的旷然清逸之相。
蔚止言一挥衔云,提在手心的灯笼里飘出团团光晕。
不多不少,座下每支小组各得了一团。
光晕落下,蔚然师尊的声音响彻风物府,恍如珠玉落盘:“此为幻阵所化之灵光,每则灵光含纳十重幻阵,阵中所见,即为本节课业所论。”
弟子们纷纷腾起一种难言的心慌。
能搬上万象课的课堂的,从没有不棘手的事物。虽然,虽然这是蔚然师尊的课,嗯,蔚然师尊一定不会像仙女师尊那样摧残他们的,但好歹也有十个幻阵啊,十个!
好在蔚然师尊发话了:“望诸位先行入阵,时限之内,进入几重幻阵,全凭各自决定。”
“无论解开幻阵与否,”蔚止言话语轻和,令人如沐春风,缓和了众仙心绪,“分数不计,期满即止,大家量力而行便是。”
大家感动得眼泪汪汪。
万象课回回计分,回回比拼,比得昏天黑地,终于来了一次“分数不计”,呜呜呜呜,蔚然师尊对他们果然还是温柔的。
“请教蔚然师尊,”有人提问,“十重幻阵当中是哪些法门?”
蔚止言一笑:“这便留给你们去看了。”
哦——云台下方心领神会:课前提示只到这儿,后面的要先交给他们自己想办法了。
各组复又聚集,你一言我一语,专心对付起十重幻阵。
沈欺这边的光晕格外活泼,围着他转来转去,曲指弹了弹,这团小东西便上下翻滚。他稳住光晕,道:“这些幻阵和登仙楼幻境不一样吧。”
“对。”宛颐道,“登仙楼的幻境是凭空设造的,拿仙人狱那层来说,那是仿照了仙人狱,在空虚之境里一笔一画搭出来的。”
“蔚然师尊带来的这种,则是幻阵之中的一种,从真实的记忆里抽出来做成的。”
蝶仙加以补充:“可以抽取自身记忆,也可以抽取别人的,只要记忆的主人愿意。”
不同于登仙楼幻境全然的假象,此类幻阵之“幻”,只是眼前的幻,而在过往是真正存在过的。
进到这种幻阵,面临的试炼与记忆主人相同,几乎比拟真实。
“要是被破解了,幻阵就会消失,对吗?”方堇色也来学习了。
宋既白:“没错,这种幻阵一个只能用一次,解开了就得重新来做。”
所以蔚然师尊才给每个组都带了一份。不像登仙楼幻境,就算被解开,当下一个人进入,只是重新开始,周而复始。
宛颐:“我们怎么安排?一起进去,还是一个个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