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沙高举银簪。
岑雪鸿浑然不觉,轻抚着她的背,低低道:“好了,不怕,不怕。”
弥沙悬在空中的手,凝滞了半晌。
她歪着头,神色犹豫似的。
许久许久,她垂下手,把那枚孔雀翎银簪,轻轻插在了岑雪鸿的发间。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质问她,像是从眼眸的最深处传来的:
你不动手吗?
我不想让她现在就死掉。
弥沙对那声音也对自己说,她应该死在哥哥的面前,哥哥才会更恨这世界。
而绝不是因为……她的怀抱太温暖。
好像只在梦里见过的,母亲的怀抱。
弥沙推开岑雪鸿。
“走吧。”
岑雪鸿对面前的孩童一念之间的杀意与慈悲皆浑然不觉,仍在打量着弥沙的神色,认真地问:“你好些了吗?”
弥沙避开她的眼眸,只说:“快走吧。”
走到遥远的地方去,让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就不杀你了。
岑雪鸿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羽衣,抬头正好看见弥沙额间绘着的二十四瓣鸢羽花纹。她指着那花纹问:“你见过它吗?”
弥沙摇摇头。
“好吧。”
岑雪鸿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摸了摸弥沙缀满珠石的金发。
“别担心,等我们来救你。”
你不要再回来了。
弥沙在心里无声地喊。
但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如一个全无生息的美丽人偶,瞳光黯淡,静静坐在铜镜前,望着岑雪鸿离开的身影。
寂寞塔大殿中,没有一个人。
月光泠泠地从高阁的窗中洒在雎神塑像前,照得一方雪白,像凝了一层霜。
岑雪鸿望着金碧辉煌的雎神塑像,不知不觉地走入那一方月光中。
分野的创造者,月光、火焰与梦境的主宰,百鸟之首,永生不灭的雎神。
你真的在庇护着这世间吗?
将死之人虔诚的发愿,你能听得到吗?
岑雪鸿摇摇头,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又不是信奉雎神的栎人,雎神光庇护祂自己的信徒就已经够了。更何况在中洲,母亲和沈霑衣自幼就教导她,圣人不问鬼神。
与其在这塑像面前浪费时间,不如趁着还没被赶出去,赶紧在寂寞塔中找找二十四瓣鸢羽花的踪迹。
“什么人?”
岑雪鸿:“……”
方才安抚弥沙的时候,岑雪鸿顺手把青羽雁面具摘了,这会儿忘记了戴上。
来人见她呆呆地站在雎神面前,既不回头,也不回话,心中愈发疑窦,厉声又问了一遍:“什么人!霄姬殿下在此,还不速速见礼?”
岑雪鸿转过身,来人正是天瑰身边的侍女。
那侍女望着她也觉得眼熟:“你……你是……”
天瑰从房间中走出来,比侍女更先想起了面前的人。
“岑雪鸿?你在这里做什么?”
“霄姬殿下。”
岑雪鸿也不知道该编什么好,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她在找《博物志》中的缺失的二十四瓣鸢羽花之事说与天瑰。天瑰听到一半就没了耐心,摆摆手,道:“先别说了,圣女还在做选拔大典的最后准备,若是被她发现你了,必会震怒的。”
岑雪鸿便又随着天瑰进了房间。
她与天瑰只见了两面,那两面都没有什么好的回忆。每次都撞上天瑰的滔滔怒意,不是在骂古莩塔·真衍,就是在骂檀梨,顺便把站在旁边的岑雪鸿一块儿骂了。
难得见到天瑰如此沉静的模样,甚至对她出手相助。岑雪鸿想,说起来,她们之间本就无冤无仇。
当初那样长满了伤人的荆棘的霄姬殿下,也许只是出于害怕。
而今日在寂寞塔中见到她,她似乎变得更坚韧了。
岑雪鸿抱着《博物志》在房间里坐下,天瑰看着她,也觉得有些好笑。
这样的书呆子,世上竟然有两个。
她们四目相顾,谁也不想提起檀梨。
“你会说栎语?”天瑰打量着她的青羽衣问。
“学了一点点。”岑雪鸿用栎语笑着回答,“还是你救下的人教我的。”
“玉郎?”
听见这名字的时候天瑰一阵恍惚,夜夜流连于旋紫苑坊恣意纵情,已经遥远得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他还好吗?”天瑰随口问了一句。
“他时时念诵着霄姬殿下的恩情。”岑雪鸿说。
“都过去许久了,叫他不要放在心上。”天瑰摇摇头,“……我只怕再也不能去旋紫苑坊了。”
上一次见到玉郎,是什么时候?天瑰已经忘了。
多年前不经意的一面,回过神来竟已经是最后一面。
“他念着你,旁人又如何能劝呢?若是他日你成为了圣女,这世间总还有人记着,曾经作为苏赫刹那·天瑰的你。”岑雪鸿静静地说。
天瑰怔怔地望着岑雪鸿,忽然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她说,“若是能早一些和你这样,坐着聊聊天……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朋友。”
“为什么要早一些?”岑雪鸿认真地问,“现在也可以。”
天瑰走到岑雪鸿面前,俯身摸了摸她的脸颊。
“朋友”。
没有过这样的人。
在这座分野城里,只有敬重她的人,和畏惧她的人。
天瑰伸手,至岑雪鸿的云鬓边,扶了扶那枚孔雀翎银簪。
“歪了。”她说。
“我叫做天瑰,在中洲话里,是天地的天,玫瑰的瑰。”她又说。
“大雪的雪,鸿雁的鸿。”岑雪鸿抬眸,忽然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天瑰难得慌乱,用彩羽华衣的宽袖遮住了先前弥沙在她颈间掐出的指印。
“与你无关。”天瑰定了定神,又变回了骄傲的霄姬,漠然地对岑雪鸿道,“钟声很快就要响了,你该走了。”
岑雪鸿随着她站起来。
到头来她只是在寂寞塔里和两位圣女候选聊了聊天,根本没找上二十四瓣鸢羽花。
她一瞬间有些挫败,不死心地最后问了天瑰一遍:“你没见过吗?据说长在这寂寞塔里的,二十四瓣的鸢羽花。”
“那不是传说中的花吗?谁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天瑰顿了顿, “也许见过它的人,都已经永远地葬身于寂寞塔中了。”
门外,已经传来了侍女的催促。
赛波儿祭台上,献给雎神的最后一曲祝歌《飞光尽》也即将结束。
恭请雎神的所有仪式,都已经完成。
“快走!”天瑰不容置喙地道,“从侧门走,穿过空明塔,那里没有侍卫守着!”
“空明塔?”岑雪鸿还在状况外。
“你带她去!”天瑰吩咐侍女,帮岑雪鸿戴上了青羽雁面具,把她推入房间中的另一条通道,拉上了绘着百鸟图的鎏金屏风。
屏风合上前的最后一刻,岑雪鸿只望见了天瑰旋身扬起的衣袖,以及浩浩荡荡的,迎接她出席大典的祭祀队伍。
侍女一路把岑雪鸿送至熙熙攘攘迎接圣女的人群中,隔着老远,岑雪鸿只能看见被金銮一前一后抬着的天瑰和弥沙。
“走吧,雪鸿姑娘,走得越远越好。”侍女对她说,“今夜,都不要再回到寂寞塔了。”
“什么意思?”
岑雪鸿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天瑰眼中的某种决意。
她亲昵拂过她脸颊与云鬓的举动,也像是……
将死之前的柔情。
“什么意思?她要做什么?”
岑雪鸿拽着侍女的衣袖,还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就听见遥远的四方琉璃钟,敲响了第一下。
“咚——”
钟声回荡在这座三千年的古城中。
“您不要再问了,这些都不关您的事。殿下是为了您好,快走吧。”侍女挣脱她的手,带着泪意,转身消失在了人群里。
岑雪鸿伸出手,什么也没抓到。
天瑰与弥沙登上赛波儿祭台,从前任圣女手中接过盛满月光的香灰水,高举于顶。
“咚——”
四方琉璃钟敲响第二下。
“四方琉璃钟敲响十下的时候,千万要先来找我。”
岑雪鸿想起越翎的话,奋力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这彩色的河流中,越翎穿着的赤金羽衣也难以寻觅,就像是一滴水汇入了瀛海。
不远处有一个戴着金练鹊面具的身影,面具下的眼睛也隐隐透着一星绿色。岑雪鸿穿过人群,挤到他身边,喊道:“越翎!”
那人没有回头。
岑雪鸿冲过去抓着他的手腕。
那人终于转过来,用栎语问:“什么事?”
岑雪鸿急得摘下他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副陌生的面孔。
不是越翎。
“抱歉,抱歉。”岑雪鸿匆匆地用栎语说,又投入斑斓的拥挤河流中。
“咚——”
四方琉璃钟敲响第三下。
赛波儿祭台上,祭祀们喃喃复诵着祝词。
天瑰刺取自己的指尖血,滴入香灰水中。
那一滴指尖血宛若游鱼,骤然呈为一副卦象。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琉璃盏,霎时灵台清明,似乎真的看懂了雎神的谕旨。
那是曾经她被关在雎神殿中,角落里没有被任何人看见的箴言。
【燕燕逡如,滋血涟如。地陷东南,凶。】
“咚——”
四方琉璃钟敲响第四下。
轮到弥沙了。
她手执银针,却停顿了片刻,仰头望着洒下银色辉光的上弦月。
天上的乌云持续汇聚、翻涌,遮蔽了月光。
弥沙垂眸,终于刺破指尖。
随着她的血滴入琉璃盏中,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骤然降落在人世间。
人群中不知道谁在呼喊:
“甘霖!是雎神降下甘霖了!”
赛波儿祭台上,琉璃盏中的烛火摇摇欲坠。
大雨倾盆,淋得世间漆黑一片。
雨打湿了所有人身上的斑斓羽衣,像沾上了一团沉重不堪的淤泥。
雨水模糊了岑雪鸿的视线。在狂风骤雨中,她把碍事的面具丢到了一边,还在拖着脚步寻找着越翎。
“轰隆隆——”
“咚——”
一道天雷,与第五下钟声,同时响起。
弥沙一把扯掉了蒙着眼睛的绸布,高举铃鼓,仿佛从天上引来一道闪电,直直地从云间,劈向了赛波儿祭台!
一个祭司惨叫着,从祭台上,摔到了祭台下的人群中。
大雨中弥漫着一股糊味。
人们终于回过神来。
“不是甘霖!”
“是天劫!”
“雎神震怒了——”
“不对,都不对。”
一个老祭司喃喃着,朝弥沙跪下。
“是毁灭之神……”
祭司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
“漓海之南的荒虺……”
“祂回来了。”
死一般地寂静。
半晌,人群终于哭喊着,告饶着,四散奔逃。
大雨中,岑雪鸿的五脏六腑被人群撞得生疼。
她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弥沙。
弥沙没有看向她。
她用那只黑夜中也璀璨的红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整个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