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把游神在外的李岑吓醒,一哆嗦暗道他要完蛋!连忙叫人将人拉开。
“大,大人,这事……”李岑头冒冷汗,“下官,下官真的未曾得知啊。”
“是吗?”崔却冷眼看过去,扫了眼他打哆嗦的肩臂,看向跪首的柳娘。柳娘回话道:“花满楼多半女子非自愿为妓,她们经过长时间的规训,不听话就打,直到被驯化,以身揽客;实在不肯屈服的就喂了哑药……”
“贱女人!你想死是不是!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在我手上!”薛钊眉目中烧,喝斥束缚住他的军兵,军兵不得命令自不会放手,他奋力反抗不开,只留一双瞪得瘆人的眼睛。
柳娘停顿了两秒,继续道来:“将反抗的女子毒哑卖到村子里为奴为婢,受尽折辱,以此谋赃。”
“……没有报过官?”崔却问道。
柳娘抬起眼眸,恶寒地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李岑,不屑地扫了一眼后,叩首道:“报过。楼里女子有些家里人查到线索跑到雀京报案,最后都不了了之。此事,还要问过李大人为好。”
“可有此事?”崔却偏过头。
李岑忙从坐席上滚下来,跪地摇头解释:“大人!下官是真的未曾听闻过此事啊!下官胆子小哪敢干这等勾当啊!求大人明察!”
也就是在这时,从崔却身后走过来个黑衣人恭敬地递了份档案过来,崔却打开后,无声地翻着看了看,跪着的人都看着这位崔大人的脸愈发严肃。
而那黑衣人芮钰认出来了,正是在签押房先一步拿走档案的人。这位巡抚大人不简单,城府极深,一面坦然接受骄奢淫逸的舞宴,背地里却将衙内诸事早摸个清楚。
看来没他们多大事了。于是芮钰退出来,找了个干净地懒散坐着,不一会,眼睛撇到更加鬼鬼祟祟的一个熟悉的人。
她扔了个小石子过去,将人引了过来。
“你个小瞎子真会跑啊,专门跑到衙门里来乞讨?门卫肯放你进来?”芮钰嗤声道。
小瞎子不吭气,闷声地抓住她衣袖凑到她身边坐下,恶声嘀咕:“哼!你还不是偷溜进来的!”
这鬼脾气比她还差!要不是条件不允许,芮钰绝对拎起领子随手就把烦人的小孩扔外头去。看到小孩抓她衣袖的手越来越紧,透露出不安来,芮钰皱了皱眉。
正堂上,崔却将档案朝李岑扔去,冷声道:“李知县!你好大的胆子!事到如今还敢欺瞒?!”
“这,这……”李岑一头雾水,抖着手齐齐翻看,“不是我,下官真的未曾看到过这些诉状啊!”
“上面朱笔的批字和衙署的大印,除了你谁还有这个权力!”
“我,我……”李岑满头大汗,忽而腾地一下站起身,“快!快!把刘师爷带过来!”几个衙内小厮听命忙跑去。李岑这下总算有点脑子了,他平日诸事缠身,难免有想偷懒的时候,多事都交给身边信任的人了。
“崔大人,下官确实失职,但此事我真的是被谋害了!”
刘师爷衣袍都被小厮扯得凌乱,还不知前头发生了什么,被人带到正堂,先是看了眼同样被桎梏住的薛钊。
就这关键一眼,在场心思重的人便明了。
李岑上手就是一顿臭骂,随即苦着脸向薛钊道:“薛公子,下官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啊!”这事怎么算他都脱不掉责任,重则包庇之罪卸职查办,轻则失察之罪少不了一顿板子。
薛钊黑了脸。他站起来,嚣张道:“崔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件事你非要插手不可吗?”
崔却沉默不作声,看向他。薛钊大笑道,轻蔑地指了指状告的妇人:“这些女子无背景没权势,几条人命罢了死了又如何,她们是能帮你加官进爵还是升官发财?你确定要因为这几个蝼蚁得罪整个国公府吗?”
柳娘握紧了拳,静候最终的宣判。
崔却却是拿了个空酒杯,慢条斯理倒了杯静静饮完,杯盏空中倒着扬了扬,朝不解的薛钊客气道:“薛公子,好酒。多谢贵府的款待。”
这话一出,薛钊脸上得意的神情洋洋,除却柳娘,其他几位妇人当即脸上灰沉绝望。既然顺从了国公府的面儿,他薛钊乐意奉承几句,只是话还未出口,就见崔却搁下杯盏。
面上笑着,说出口的话却让薛钊笑不出来,崔却平淡讽道:“应了句薛公子说的‘刚正不阿’,本官岂敢落了薛公子脸面?此事——”
“管定了。毕竟薛公向来是世家学儒的表率,”崔却笑了笑,“崔某闲来无事,刚好想讨教讨教。”
他视线落到柳娘的身上,“可有什么证人证词?”
“有。”柳娘俯首,拿出这些年暗中搜集的证据,一本是薛钊拐卖人口的详细经过,一本是众多丢失人口的签名状。
外加上府衙扣留下来的几起旧案卷宗,事情至此,大概是要落幕了。薛钊被崔却的人拘住,面目可憎,怒火投到柳娘身上,似将其千刀万剐。
柳娘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不够,还不够。她想得明白,想得更多更透彻,她知道此案必须是要迁回京转交大理寺审办,这其中谁能确保没有变故?她又不是没有报过案,可结果呢?
毫不犹豫的抛弃,赶乞丐一样赶出京……上一次是这样,那这一次呢?如果重蹈覆辙,她真的没有重来的勇气了。
柳娘倏尔悲哀地回首这一生,泪流满面。她感激不尽地高声喊了句:“崔大人!”郑重地俯下身叩头三下,一声比一声响亮。
再次抬起头时额间流出血迹,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光亮,她道:“多谢您。”
崔却皱了皱眉,心中一丝疑惑升起,不过没多细究,他偏头刚想吩咐长随去将人扶起来,也就是在这当头,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几瞬之间——
柳娘腾地一下站起身,跑到薛钊身前,掏出藏在腰间的匕首,手起刀落痛快地连捅数十下,一刀、两刀……
妇人面上头发上满是迸射出来的鲜血,恐怖如斯,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被这骇人的一幕,而薛钊双眼圆瞪,似是不敢相信,最终脱力慢慢倒地。
崔却摸索了食指指腹,眼下是知道方才为何心中疑惑了。他将要出声让护卫把两人拉开,这时一道声音比他还快。
“拦住她!她要自尽!”
柳娘推开了人,用尽了全身力气毅然决然地往堂间梁柱撞去,芮钰跑过去时只差一点,她死意坚决,早就预料到今天自己的结局。
她终于要放过自己了。
临了前,柳娘笑了,笑着笑着在朦胧之间看到紧跟芮钰跑过来的男孩,小瞎子身量不及成人,跌撞地跟在身后,跪地摸索着柳娘的身体。
芮钰拉了他几下,小瞎子面色平静,但到底是个小孩,再怎么隐忍那瘦弱都抖动的肩膀什么也藏不住。小瞎子哑着声音小声地喊了几声娘,但是怎么也听不到回应了,永远都不会了。
他的小手阖上柳娘的双眸。
“天老爷啊我的天老爷!都死了怎么都死了啊!”李岑软了腿跑上去探鼻息,大喊造孽,他这一身官服怕是不保了。他颤巍巍寻求最后出路:“崔大人啊,你看这这可怎么办啊?”
“该怎么办怎么办!”崔却喝斥了几个看护不力的护卫。最后站起身走到梁柱旁,看了一会,道:“厚葬了吧。”
他负手而立。莫名想到这位名唤“柳娘”深深叩三首后看向他的眼睛,充满不甘,不甘又为何自寻死路?因为她知道“当朝国母的亲胞弟被一妇人所杀”这一话题够醒目够有噱头能闹大。
崔却叹了口气,脑中思忖着如何如何,也就在这时,何元生一众人才上前,行礼:“崔大人,草民尚有一事禀奏,有关女子失踪一案。”
堂中安静良久,崔却命李岑将人遣散,这是柳娘一人的诉讼状,其内容言简意赅,状告七品王主簿于靖安四年春将怀胎六月的妻女奉送高官,狼心狗肺地弃女卖妻,有辱官民更枉为人,实乃畜生不为过。
“李岑!”崔却厉声。
李知县方才吃醉的酒早就吓得一干二净,这会缩头缩脑战战兢兢,一听声立即道:“下官在下官在!”
“封锁住消息,将此事暂时隐瞒下来!七日后张贴告示随时等候命令,这期间派人积极搜查其余丢失人口,”崔却眉峰凌厉,压迫感十足,盯着发抖的李知县,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你最后戴罪立功的机会!”
“哎是是!下官听命听命!”李知县腿又不抖了,哪还敢躲懒,带着官兵忙查线索去了。
“这状子本官接了。”当务之急是赶在薛家发现薛钊死之前回京如实禀告,避免过程中出现其他疏漏,即刻就该启程。
临走前,崔却停顿了几秒,走到何元生面前,细细打量这位面善的年轻人,他问道:“你是何人?与这案子当事人可有干系?”
“回大人话,草民与案子当事人并无直接关系。”何元生想了想,如实道:“原是一处小村子的郎中,因为家中小妹遇害不得不远离家乡,四处寻找,这才来到了此地。”
“……你妹妹找到了?”
何元生有条理地回答,不谦不卑,将一路经过能说的,三言以概之。驾马离开之前,崔却多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人不仅面善心也慈悲,这样的人少见,转而问:“你……可想为官?”
何元生一愣,随即道:“大人抬举了。草民自知能力不足,为官者必当胸怀天下,为国为民,德才兼备,我差之甚多。换个路子,治病救人将家中医术活学活用,救得了一方百姓,此生足矣。”
好一个胸怀天下为国为民。崔却略觉惋惜,但转念不然,这样的人放在何处都不会差的,他颔首:“告辞。”
崔却领着一队护卫带着一干证词证据连夜加急回京。
这边,李知县为保小命当真是连觉都不敢睡了,将薛钊尸体妥善存置,翻空查办花满楼,楼里此时人去楼空,签了字的记得地址愿意回家的就送回家,无家可归的妥善安排。
只剩老鸨,老鸨还不是究竟发生了何事,她是薛家人,花满楼交由她经营,莫名其妙被查办,老鸨找薛钊却连薛府都进不去,而她实实在在地被关在了花满楼,不准进出。
她亲眼看着楼里一大半一大半的姑娘签字要走,嚷道:“你们都要干什么?!要造反啊!我好吃好喝养你们,到了为难关头全是白眼狼!”
青娘统计着人数,看着她道:“妈妈,我们从来都不是自愿的!”
“什么?”老鸨大惊。
青娘不屑理会:“你会不知?你敢发誓你一点都不知道吗?!我记得曾经有个妹妹抗拒找你求助,你是转头就将她卖了的!你记性是掉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你你……反了天了!”老鸨开始谩骂 ,撒泼,指着各个姑娘:“你们这些丢了清白的女子,出了这道门谁还要!你们能拿出什么过活?!”
“妈妈,这话说错了。”青娘翻了个白眼,道:“我们用不着谁要,我们自己要!靠什么过活?我们会刺绣会染布会做手工,会得可多了!”
“柳娘一直都有在找人暗中教我们生存本领,还有忘了告诉你……”青娘忽而笑了,从袖口拿了个小瓶子,“我们多数姑娘都好着!”
“没错啊妈妈,”其他姑娘举手投足依旧妩媚,但看上去却是明亮极了,事到如今,姑娘们齐齐从袖口取出小瓶子,人手一罐,“我们被送进来之前,都拿到了这个幻情药,我们陪客人喝酒,给他喂点这个,他能自己一个人在床上自导自演呢!”
“我们有听柳娘的话保护好自己。”
几位姑娘如是点头,老鸨晴天霹雳,竟然瞒这么多年!把她当猴耍了,这下是真完了。
“……青娘,我们走前能去见见柳娘么?想和她道谢。”姑娘结伴前来询问,“是啊是啊,要不是她,我们……”是死是活,死在哪个地狱里都不曾得知了。
青娘笑了笑,安抚她们,洒脱道:“别见了吧!柳娘她啊先你们一步早就等不及,去寻找她自己的新生活啦!”
“……啊?”姑娘们叹气道:“这么快!也不知道和我们打个招呼再走!我还想给她说话呢……”
“好啦好啦,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们呢?之后有什么打算?”青娘岔开话题。
……
柳娘被葬在了处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小瞎子摸索着碑,嘀咕了好些话,最后磕了三头,才朝芮钰他们走来。
“之后去哪?”芮钰看着他那肿胀眼睛,小手还不停地揉,她捉住肮脏的手腕,华月忙拿出块干净的帕子帮忙擦。
虽然第一次见面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