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千方百计把自己藏起来的研究所不同,最早掌握城区管理权的中央城高调地矗立在一区。乳白色雕像一手虚掩着面庞,露出左半边脸,眼尾还坠着的栩栩如生的泪珠,石雕鸢尾花串成随风飘动的长裙轻柔地包裹住她。她站在中央城的最高处,被白色大理石建筑簇拥着。
黑夜包裹住这栋醒目得与四周民居格格不入的白色建筑,象征自由的悲泣雕像微低着头,她目光所及是大门前程非不择手段搭建起来的直播舞台。
程非在镜头前惊讶地看着沃司特,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利用了。他正欲开口,一旁腾出手把沃司特捆到一旁的秦知渊却不给他机会表演了。
秦知渊直起身质问道:“城区间所有公屏都归研究所管理,诚然失职让芯脑人入侵了控制权,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破解的。请问您作为一个记者,又是哪来的权限强制开启了这场没被允许的全城区直播?”
程非抹了把脸上的泪,他不能在这时候被秦知渊带着跑,不畏强权般挺起了胸膛,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是尽了一个记者该做的事情,把公众不知道的事实报道了出去。”
秦知渊不是来辩论的,他的主要任务依旧还是那些四处逃窜的实验失败品。对程非的回答秦知渊并没有接话,他看了镜头一眼,仿佛透过这个眼睛看到了后面操控着直播的管理人,公屏只黑屏了一瞬,闪烁了一下又很快亮起。
秦知渊看着镜头,不紧不慢地说:“作为清理者,我诚恳地建议大家规避这场实验意外。聚众游行被入侵的概率非常大,希望大家不要漠视自己的生命,研究所之后自然会给公众一个满意的答复。”
隔着屏幕被威胁到的管理人认命般把秦知渊这段话完整地播放了出去。
方鹤旻双手抱臂站在人群外,只阴沉沉地把目光锁在秦知渊身上,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在想些什么。
沃德低着头从人群包围圈里退出来,方鹤旻一手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人扭转到了自己眼前。
方鹤旻视线都不带挪一下,仍盯着前方,毫不客气地问:“你和秦知渊什么关系?”
沃德状况外地抬起头,他现下已经调整了过来,闻言挠了挠下巴,试探着开口:“队员和队长的关系?”
方鹤旻追问:“他当年救你了?”
沃德也顺着方鹤旻的视线看向秦知渊的方向,片刻后才说:“是啊,要是没有队长我现在说不定早死了。我最后一次被丢去人体改造的时候,正好芯片入侵潮爆发了,下城区乱成一片。清理者下来强制销毁电子设备,都扫到前头几条街的距离了,我这改造所的医生为了赚那点改造钱,技术力大爆发,愣是争分夺秒地给我安上了。他有没有拿到报酬我是不知道了,当时只剩我躺在手术台上,直接被清理者检测出芯片带走了。”
方鹤旻:“知渊带你走的?”
沃德“嗯”了声接着说:“当时清理者是想直接把我脑后的芯片取出来,因为我刚被入侵,又半死不活暂时没法行动,他们一时半会判断不了我属于什么,又没时间等我的意识跟芯片争主权。救我比误杀我的成本高太多了。队长当时还不是队长,但是他跟领队的那个人提了建议,说虚拟界招募还缺人,可以把我送进去,像我这种高强度改造人侥幸活下来的话战力肯定很不错。”
方鹤旻这时候才舍得看沃德一眼,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语气酸不溜啾的:“记这么清?”
聊了这么会,沃德刚刚压抑的情绪都散了不少,他骄傲一笑:“那没有,当时我哪还有什么意识啊。我左耳是个录音器,都录下来了。从那以后我就彻底归属秦队长!我会追随秦队长一辈子的!”
“你——”方鹤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伸手把沃德高举发誓的手摁了下来,决定不跟这个小矮子一般见识。
研究所重新夺回了公屏的管理权,一个穿着实验服的人出现在了屏幕上,方鹤旻没什么兴趣看研究所的长篇大论,又重新把目光挪回了秦知渊身上。
耳麦里乱成一团,都是清理者追捕失败的报告。秦知渊也同样什么都能听到,但他站在白色光束之下却依旧临危不乱。
这个人总是很擅长应对这种混乱的局面,方鹤旻垂下头,恍惚间想起来实验地的事情。
秦知渊总是会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出包围着的人群圈,从他需要仰头看着秦知渊的年纪,到后来跟在秦知渊身侧能垂眼打量他的神色。
“怎么又和人打起来了?他们那种处理方式就是错的。”秦知渊每次都很无奈,但却总不耐其烦地把浑身是伤的他拉出来。
方鹤旻不知道秦知渊的耐心到底从何而来,但他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秦知渊的偏袒,故作无辜状回答:“这回也是他们先动手的,脾气真大。”
秦知渊闻言停下脚步回头,“你这回自愈能力没有跟上,你伤得很重。”
方鹤旻愣住,他觉得自己在秦知渊眼里看见了难过的情绪。方鹤旻并不在乎这些伤,对他来说尽管严重了些,不到一周也总能痊愈。但秦知渊的眼神让他心底滚烫起来,方鹤旻红了耳尖,说:“我以后不这样了,能躲就躲,尽量不和那些行为暴力的人打交锋。”
实验地里失控的人是逐年递增的,暴力几乎充斥在生活的每个角落里。方鹤旻以前不懂,只以为是人群的社交方式发生了变化。秦知渊总是能及时拉住他,尽力不让他混入其中。
方鹤旻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人群中的秦知渊,秦知渊没关掉自己的耳麦,他接了许多通讯,沃司特的处置、上下城区民众的秩序维护、出逃芯脑人的追踪,秦知渊一个一个地处理着眼前的事情。
方鹤旻轻叹口气,闭上了眼。他不想秦知渊独自面对这么多事情。
脑内芯片链路中锁上的通道被方鹤旻一一打开,链接刚彻底开放,嘈杂纷乱的声音便争先恐后地涌入,方鹤旻紧蹙着眉,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喧嚣把他带进了更深的地方。
实验地封锁着七、八两区的芯脑人,从“跃阶实验”开始,初代芯片乃至现今传播最广的三代芯片芯脑人多数都在里面。初代和二代芯片是几乎报废的完全失败品,被植入芯片的人类在逐步被芯片取代控制权的时候也会彻底失控,这类芯片并没有理智可言。
它们被首脑引领着,不断对方鹤旻发出意义不明的挽留。
“回来吧。”
“家人。”
方鹤旻垂首站立,似乎在那些声音里捕捉到了一些熟悉的声线,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但方鹤旻需要的不是这些,他全面放开频道链接是为了找到实验地里存有智商的芯脑人。研究所实验失败的芯脑人并不存在链接,但它们既然是存在智力的芯片,就必定会选择去寻求实验地芯脑人组织的庇护。
方鹤旻竭力屏蔽干扰,一道清晰的声音终于被他找到。
“很意外,今天居然成功联系到了您。研究所并不信任您,您重新打开频道链接,是想要重新回到我们这里吗?”
方鹤旻没有回答,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接纳了虚拟界出逃的芯脑人?我们追踪的定位都消失了。”
那个声音回答道:“他们是归属研究所的残次品,实验地外的同类收到求助信息以后就定点把他们都杀了。”
方鹤旻不解:“他们也被芯片所掌控。”
那道声音毫无波澜,倒是慷慨地继续给方鹤旻解答,“他们现在进不了实验地,没有频道链接就是异类,我们不需要无法掌控的不确定因素。你才是我们的同类,您的母亲让我告知您,只要你愿意回来,这里永远欢迎你。”
随着对话结束,对方把被击杀的出逃芯脑人的芯片信息全都传送给了方鹤旻。
方鹤旻疲于对抗脑中庞大混杂的声音,分不出余力对这人的话做出表态。
原本好端端站着的方鹤旻突然站立不稳般晃了晃,他正逐一把链接重新锁上,冷汗自额角留下,嗡鸣声让他听不清沃德在说什么。
凭着最后的意志力,方鹤旻紧抓着沃德的手臂,他嘴巴开合着,却没能把想说的话传递出去。
“他怎么了?”
忽然听到秦知渊的声音,方鹤旻只感觉自己被人拉过,他没再强撑,直接扑进了熟悉的气息中。
疼痛如万千根针在他的太阳穴不断刺戳,方鹤旻轻呼口气,试图减轻这些障碍,他靠在秦知渊肩上,声音断断续续:“都...出逃的芯脑人,都被杀了。数据,给你。”
“什么?”秦知渊怔住,他揽着方鹤旻,瞥见自己的通讯器里传进来许多数据。
方鹤旻说完这话就彻底失去了意识,他的重量全压在秦知渊身上,秦知渊猝不及防被压得后退了一步,他看着方鹤旻发尾的白发,心下一惊,当机立断地调用了附近的研究所悬浮飞车,带着方鹤旻急速飞向进入下城区的通道口。
方鹤旻哪怕昏睡了过去,手指也紧攥着秦知渊的手腕不肯放开,秦知渊尝试掰开,却换来昏沉中对方不安的呓语。秦知渊没能听清方鹤旻在说什么,但他也不再尝试,本想把人放到后座躺下,此刻也只得被迫和方鹤旻一起挤在驾驶舱里,让人靠在了他身上。
秦知渊设定了自动驾驶,趁着赶路的时间抽空调出了方鹤旻传输给他的数据。
出逃芯脑人的数据一个不落地显示在屏幕上,全部都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