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这栋实验楼里的芯脑人，赫然是方鹤旻的妹妹。

她仰头同方鹤旻对视，说道：“你回来了。”

实验地结界濒临崩塌的那一天，章徵音遵循着她数年如一日的行动轨迹，拒绝了方鹤旻外出的邀请，独自坐在家中目送方鹤旻离开了这个地方。

方鹤旻的右瞳变回灰白色，他收起戒备，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章徵音回答道：“妈妈把我关进了这里，她要我守住这里。”

“什么意思？所以这栋楼里存放的资料是被你藏起来了？”方鹤旻拧眉，又问：“还有其他人想进来这里？”

章徵音点点头，“藏了一些，但大多数都被更高的权限锁住了，我是进不去的。两年前妈妈唤醒了一个在实验地外面的芯脑人，但是他脱离了妈妈的控制。他抢走了实验地外面的权限，现在还在尝试进入实验地。妈妈很难再对外面的芯脑人发出指令，所以她才——”

话说到这，章徵音忽然停住了。

“所以她才让那么多芯脑人去找我，每时每刻都在尝试链接我的频道，”方鹤旻替章徵音补上了她犹豫的话，他并不在乎，“那人的芯片是不是她新研发的，激活后哪怕脱离人体也能重新寻找宿主？”

“是的，我这里有资料，你跟我来。”

章徵音抱着玩偶便往楼下跑去，方鹤旻在原地站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地下一层遍布精密仪器，墙面上也密密麻麻地镶嵌着排列整齐的屏幕，这些东西现在都没有启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正常使用。

巨大的圆形实验台矗立在整个空间的正中央，是目前这个昏暗地底唯一启动了电源的光亮处。

章徵音轻车熟路地绕过各式各样的装置，一路小跑到了这一层的最深处。

玩具熊被章徵音放到一旁，接着她便一薅袖子抬起了放置着大量空试管的架子。足有两个章徵音那么高的架子被轻而易举地移开，方鹤旻上前帮忙的动作一顿，又重新靠回一旁的仪器上。

章徵音蹲下身娴熟地在墙壁上有规律地敲击了几下，整面墙闪过白色幽光，褪去了它金属墙面的伪装，这竟然是一整面巨大的储物墙！

“这些应该是妈妈的意识还没被芯片控制的时候存下来的。”章徵音目标明确地将其中几个格子的资料都拿了出来，“这些都是和那个新型芯片有关的资料，嗯......实验管它们叫四代。”

方鹤旻走近储物墙，随手拿出一份档案翻看着，“这楼里的资料都很重要，看来控制她的那枚芯片没完全掌握主权，还要遵循她生前的意志让你过来保护这栋楼。”

记载着早期芯片实验记录的档案被方鹤旻重新放回去，他垂着眼看不清神情，语气闷闷的。

“你不要难过，这些资料给你。”章徵音昂着头将东西往前递，高到挡住她视线的资料让她的动作有些费力，动作过程中还散落了几张飘到地上。

“太多了，我带不走，现在也没时间看，”方鹤旻忽而失笑，他捞过那一大垒纸质资料放到一旁的桌上，“你先帮我存着吧。”

“那我可以把这些资料录入成电子档案，等你下次回来，就可以带着数据走了。”章徵音重新抱起放在一旁的玩偶，“但希望你下次回来，可以帮我把脑后的芯片取出来，我自己不敢。”

方鹤旻没答应，“为什么？”

“我、我作为人类生活了这么久，可我依旧清楚地知道我只是一块芯片，我不想再操控这具身体了，我很累。”见方鹤旻不吭声，章徵音攥紧了玩具熊的手，“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其它的资料，等你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也会想办法帮你拿到的。你不能帮帮我吗？”

“方崖槃断开了对你的控制。”方鹤旻忽然说。

章徵音一怔，“是的。”

方鹤旻又说：“所以重新见到我，你也不喊我哥哥了。为什么不喊我？因为没有指令要求了？”

章徵音没明白方鹤旻的意思，她抿了抿嘴如实回答道：“指令失效后，我拿回自主权，查了一些东西。我只是一枚占据了人类身体的芯片，章徵音和你有血缘关系，是你同母同父的亲妹妹。但我不是。”

“那我问你，她存在过吗？”

“什么？”

“你说的她，存在过吗？”

“我不知道，”章徵音低下头，她抓着玩具熊，那是方鹤旻曾经送给她的礼物，“在胚胎期的时候我就被植入进去了，我不知道原本的她存在过没有。当人类太困难了，以前有妈妈的指令，我一切都可以做得很好，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站在这个昏暗而庞大的地下室中，实验地的坍塌也碎裂了他们对“家人”关系的认知。

逃离由研究所构建起来的世界的那一天，读取着实体投影里的那份“说明书”，方鹤旻如梦初醒地明白过来。原来他的家人乃至整个世界的人都不是生了病，他们被芯片入侵，从一个人类变成了由芯片控制的怪物，在方鹤旻还在意识模糊的迷雾里四处乱撞时便已被芯片悄然杀死了。

他们曾在这个逐渐失序的世界里共同生活了近十年，但比起作为一个人类，章徵音一直都更像是一个带有定时提醒的陪伴系统。

她是一块被困在人类大脑里的芯片，被迫经历着人类的成长，但并没有真正的人类教导她，生活在怪物堆里的方鹤旻也同样无法帮到她。

方鹤旻的目光落在那只玩具熊上面，提醒道：“你应该是三代芯片，跟你说的新研发的芯片不一样，你一旦脱离躯体就会立马死亡。”

“反正、反正，只要离开这个身体就好。”她说着，突然想到人类之间复杂的亲情牵系，于是试探着问："还是说你需要我继续当章徵音？"

“我可以把你的意识先暂时移这栋楼的系统里，”方鹤旻没答话，自顾自地打开了眼前的面板，进入检索的眼瞳在昏暗的空间里发出幽幽蓝光。

方鹤旻点击着可运行的方案，接着问：“徵音，你愿意吗？”

章徵音点着头，显然没理解方鹤旻在说什么。

“我是在叫你，章徵音。“方鹤旻屈起指敲了敲身侧的台子，目光落在章徵音身上。

直到垂首等待审判的人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同方鹤旻对视，方鹤旻这才继续开口：”妹妹，我只认识你。所以，你愿意先暂时住进实验楼的系统里吗？只用数据的形势存在。”

“哥哥......”章徵音眼眶突然红了。

作为实验地里少数拥有理智的芯脑人，她的过往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混乱里，死亡不是她真心想走的道路，她只是想快些离开这具如枷锁一样的人类身体。

方鹤旻这时提供的道路让她忽然触摸到别样的情绪，在这对视中隔着年月，让章徵音明白了幼时哥哥曾说过的话。

那天章徵音被敲响家门的邻居砸坏了玩具，方鹤旻得知后送了她一只玩具熊，章徵音面无表情地接过，然后说：“谢谢哥哥，我很高兴。”

彼时的方鹤旻闻言歪了歪头，疑惑地问她：“那你为什么不笑呢？有人告诉我说，感动到达某种阈值还可能高兴哭呢！”

那我现在算是高兴到哭吗？章徵音哽咽着回答了方鹤旻的提议：“哥哥，我很愿意。”

方鹤旻的心情有些复杂，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章徵音流露出这种感情，她说当人类太难，却连复杂情感也掌握了。

记忆化作数据，在章徵音的请求下尽数传输到了方鹤旻眼前，他的发尾在接收数据的过程里渐渐褪为白色，但几乎没有光线的地底让在场的两人谁也没发现这个异变。

接收完毕后，方鹤旻朝中央位置的实验台走去。

发着微光的实验台读取到了权限密匙展开了屏幕，与此同时，绑定在密室里的程序也同步进入了实验台。

方鹤旻蹙起眉，陆正那道意义不明的程序也不知道会不会对章徵音造成影响。他盯着传输着章徵音数据的读取条说道：“我会尽量快些找到进入实验地的办法，玩具熊我帮你放到储物墙里，等我回来了就带你们一起出去。”

“不用的哥哥，实验楼里有不少机器人，我可以链接控制它们。玩具熊和储物墙里的档案我都会安置好的！”

章徵音等在一旁，见数据传输成功，她递出自己藏了许久也没敢对自己动手的的利刃，看向方鹤旻扬起笑容，“辛苦哥哥帮我把脑后的芯片取出来吧。”

方鹤旻明明做过成百上千次取芯片这个动作，但他却头一回觉得刀锋切入骨肉很困难。

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到地面，方鹤旻愣神地看着。

但还没等他理解心底的异样情绪，就听见机械骨碌碌从安全通道的楼梯飞快滚落的巨响。

下一刻地下一层的逃生门被机器撞开，那清洁机器人“哇呀哇呀”地往方鹤旻这边跑。

紧接着研究楼的扩音器响彻整栋楼：“哥哥，这身体没有我的芯片维持运转很快就要腐烂了，我先把它扛走了。实验台那边我帮你检索到了你要的东西，你洗洗手就快点去看，你的访问期限只剩32小时了。”

播音刚讲完，扛起章徵音身体的清洁机器人从身后又探出四只机械手，一只抓起方鹤旻的手，一只就赶忙擦拭掉血迹，热火朝天地开始帮方鹤旻清洗着双手，最后功成名就地甩出一条白布，仔仔细细地把骨节分明的每一根手指都擦干净，完成了这场清洁。

方鹤旻回过神来，就见那清洁机器人扛着尸体风风火火地走了。

章徵音可能跑去处理身体了，没再出声。

方鹤旻重新把目光投到实验台巨大的光屏——悬浮于光屏之上的是章徵音检索到的记忆芯片，一枚封存三年的芯片。修改时间截止在3025年，那是实验地坍塌时自我封锁起来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