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一涵醒来的时候，感到床脚似乎有一大团阴影，自那阴影传来的阴霾，似乎能将她吞噬一般，让她感觉压抑又不安。

“小梁哥？你来叫我起床吗？”她没话找话地轻声问。

他把那个本子举到她面前：“这个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什么时候找到的？”

看到那个本子——梁珊珊的日记本，她原本红润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糟了，珊珊的秘密暴露了……“你看了没？”她嘴唇颤抖地努力挤出这几个字，但是不抱任何期望。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低声问。

她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珊珊她偷偷的把笔记本藏在我家，就是不想让你们知道，不是吗？”她突然感到鼻子上传来一阵酸意，赶快抹了抹眼睛，声音哽咽：“她甚至可能都不想让我知道吧，要不怎么会藏到我家放旧物件的壁橱里，要不是我上礼拜想去找一下同学录，恐怕我要发现这个本子，还得等上十年八年吧。”她吸了吸鼻子，“别告诉干爸干妈，他们受不了。”

“怪不得我们到处都找不到她最近一年的日记，还以为是临近高考了时间不充裕了就荒废了，没想到……”他苦笑。谁能想到，乖乖女的梁珊珊，在临近高考的时候谈了恋爱，在高中毕业旅行的时候瞒着家里和男生单独旅行，在进入大学才两个月，就决定离开人世。而这一切的心路历程，全都记在了这本日记里。

“她肯定是怕留下了日记你们要找那男孩子麻烦，又不舍得给处理掉，所以才藏我家了。”她和梁珊珊虽然差着一届，但其实年龄不过差半年，两人一起长大，彼此的想法，谁也瞒不过谁。只除了这一件。

只除了这最重要的一件。

“我不懂。”他喃喃道，日记上写的东西，他大多数都完全无法理解。他既不能明白她一个众星捧月的小公主，怎么就突然喜欢上一个初中被分到放牛班连高中都没考上的初中同学；也不明白她怎么能为了一个注定不可能有结果的过客就付出生命。当然他最最不懂的是她日记中波涛汹涌的情绪流，那些大段大段重复的“为什么”和“凭什么”，那些透着绝望气息的涂鸦，那些他一知半解的用药记录，那些对未来的惶恐及绝望。

她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就算以后真的能跟这个男孩子以后结婚，谈到生育之类的事情，也少说还要五六七八年，她的病虽然很难根治，但是在医学的帮助下能够生育的几率并不小，这本来就是这个病的业界共识。他实在不明白，她从青春期就开始治病，也有七八年了，他这个几乎没陪着去过一天医院的哥哥都知道的事，她这个当事人怎么好像全然不知一样，就笃定了自己生不了小孩，不会得到幸福？

再说这又是什么年代的屁话？她成绩好，长得漂亮，家境不差，这一切难道还抵不上生孩子？

他指着日记最后一页，指着那似乎被水渍浸湿过的秀丽字迹：“如果这是上天给我的考验和惩罚，我承认我一败到底了。如果注定这段人生不能得到幸福，那我不如趁早重来……这是什么意思？”她到底这是在说什么疯话？

你当然不懂。你们这种正常人怎么会懂。

杜一涵通红的眼中噙着琳琳水光，一眨眼，豆大的泪水就滚落下来。一两个月就要跑一次医院，天天中药西药轮流灌，不止北京的专家、医院找遍了，外地的名医和偏方也试过好多了，没治就是没治，只能未来走一步看一步，要生孩子的时候再调理。这种心理折磨，实在能把人逼疯。甚至两个姑娘还做了约定，说一起开开心心漂漂亮亮的玩到三十岁，然后找个死了老婆带孩子的男人结婚，就不担心生孩子的事儿了——这种话，要是说给眼前的梁思浩听，恐怕他得马上押着杜一涵去见心理医生。

“我也不懂。”说的好好的一定要慎重挑选对象呢？为什么随随便便就喜欢上了一个传统家庭的普通男孩子？不合适就不合适呗，干嘛活都不活了呀？珊珊你是个说话不算话的骗子，还是个脑筋不转弯的大笨蛋！“小梁哥，对不起……我如果早点发现这个本子，可能……”

他制止她，“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我们和她朝夕相处，我这个做哥哥的都没发现她的状态变化，怎么好意思指责你。倒是你，你有没有类似的想法？”想到这，他眼中的茫然突然一扫而光，杜一涵简直都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实体精光一样，直吓得她连连摇头，“没有，我怎么可能有，你看我像有那种念头的人吗？”

“那珊珊就像吗？”他突然逼近，眼中的审视似乎是一只手钳住了她一样，让她丝毫不敢动弹。

“她、她跟我不一样，她比我早熟，想法比我多，我跟她根本不像只差几个月，简直就像差好几岁，这不都是你们说的吗。”她磕磕巴巴的说着，同时身体不着痕迹地企图往后撤。

梁思浩一把抓住她，再次逼近，这下脸都快贴上了，试图从她的表情中找到撒谎的痕迹。

“你别离我那么近啊……小梁哥我说的是真的，我这么怂的人，你想想，怎么可能！”

“我不是说那方面，我是说你不是也很在意生孩子什么的事情？你别在意那些，生不了就生不了，咱们治，治不了咱们领养，反正办法多的很，你千万别胡思乱想的。”他急切地追问，珊珊已经离开了他，他此时绝对不能接受连她也有同样的心态。

她多少有点被吓到，嘴一瘪，带着哭腔大喊：“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我还未成年呢大哥你不要跟我讨论这种话题好不好！”打死她也不可能跟他说这种话题的好不好？珊珊的心情就这样暴露了已经够难堪的了，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11，这个问题很严肃，你别逃，你就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有问题咱们解决——”

“严肃，我知道很严肃！但我只是个小屁孩你们大人着急你们的去干嘛要扯上我！”她的眼泪再也绷不住了，一股股的往下流，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说要是治不好可就糟糕了的也是你们，说治不好就治不好也没多大事儿的也是你们，你们大人把正话反话都说了，还问我们怎么想，我们能怎么想？什么生不生孩子的，我愿不愿意谈恋爱愿不愿意结婚我都不知道，你还问我生孩子？你问我我问谁去？”

“别哭，别哭。”他心疼地抹去她的泪水，一把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抚。“哥知道错了，哥不该问。对不起，哥就是太害怕了，怕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要是像珊珊那样说走就走了，我一定会崩溃的，求你了，求求你了，你要是有什么想法，一定跟我说，好不好？求求你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刻，拥抱她的小梁哥，可能比她还脆弱。她此刻混乱又难过，小梁哥对她这么好，她怎么能这么刺激他呢？不可以，以后一定不可以了。

“11，你怎么不说话？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说吗？”梁思浩见她不吭声，几近崩溃。突然，他松开杜一涵，擒住她的肩膀，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要是实在害怕别人嫌弃你，要不然我娶你？这样你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对不对？”

杜一涵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一时间脑子里乱乱的，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眼前的梁思浩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只能本能地喋喋不休：“你看咱们两家这么熟，我跟你也这么熟，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多好呀，我爸妈也喜欢你，你爸妈也喜欢我，最重要的是我肯定会一直一直对你好，你就不用担心什么了，对不对？我——啊！”他话还没说完，大腿就挨了杜一涵一下猛踢，她完全疯了一样第二脚马上接上，还边踹边骂：“你是不是变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给我出去，出去！”

梁思浩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道歉：“11，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你出去！”她气得眼泪狂涌，又踹了他几脚，突然拉起被子，把自己蒙在里面，任凭梁思浩再怎么求，也死活不肯再应声。

终于，梁思浩也哄累了，词穷了，决定不再说那些没用的话，他在她身边躺下，隔着被子团抱住她，轻轻地像拍小孩一样拍着她，直到被窝里的人明显放松了下来，他才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拽开被子一点，发现杜一涵已经哭着睡着了，一张小脸哭的红通通的，鬓边都是乱发。

他伸手轻轻理了理她的头发，又叹了口气，轻轻地亲了她额头一下，然后又把她紧紧地抱住，就这样抱了很久，都没有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