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声叹息声在远隔万里的菩提树下响起。
“师父,何故叹息?”清秀沉静的佛宗佛子跟着岁清法师悠远的目光,却只看到了云雾苍茫,遮天蔽日。
岁清法师摇摇头,并未解惑,他温和的目光落在已经长大的弟子身上,“景明,五洲大会,你该出发了。”
“是否太早了?”景明不解,五洲大会离现在还有两个春天。
岁清法师慈和地笑了笑,“不早,现在去刚好能到。”
“若是见到旧时,故人相逢,和该欢喜。”岁清法师说完后便合目而坐,似一尊静止的佛像。
但桃源村外的除魔司八人却发现自己突然能动了,他们八人一人圣境,三人尊境,四人九品。却在那神秘人手中毫无反抗之力,刚到此处就被禁锢,那神秘人除了仙人不做第二人选。
他们浑身戒备,却也心知肚明,自己便是案板上的鱼肉,所有的反抗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是,千百楼除魔司从没有畏战之辈,他们可战死,不可匍匐苟活。
“这次任务作废,速回千百楼。”一道有些沧桑的声音响起,八人都松了一口气,只因为来的这位也是一位真正的仙人。
“是。”除魔司向来令行禁止,无需问缘由。
等到此方天地再无他人时,一位着灰袍麻衣,脚踩草鞋的老人现身,“还不出来,非要我这老人家三请四请才行是吧。”
“时过经年,纪老风姿不减当年。”一位白发人也从虚空中踏出,眉目清俊,正是陈旧时师父,缘道仙孟庭缘。
纪平生的目光落在孟庭缘白发之上,他眼中诧异,他看到的不仅是白发,更是孟庭缘衰减的生命力,“你的头发?”
孟庭缘无所谓地笑笑,随口搪塞了一个没有人会怀疑的理由,“无妨,妄窥天道,该付出的代价而已。”
“你可真是,常事妄为倒也罢了,天道你也敢碰!”纪平生比孟庭缘大上近三旬,甚至孟庭缘少年时还上过他的课。
后来也是他看着孟庭缘成长,看着他扬名,看着他隐退,所以这话难免就带了长辈的关心斥责。
孟庭缘很浅很淡地笑笑,语气风轻云淡,漫不经心,“纪老,我不是一贯如此嘛,要是不胆大,我还是孟庭缘吗?”
见纪平生还要说些什么,孟庭缘引到另一个话题,他语气平静却难掩杀意,“邪修又在蠢蠢欲动了。”
“是已经动了。”纪平生声音也沉了下去,“除魔司在四处搜查,他们就像是藏在阴暗处的老鼠,需要时间去处理。不过还好,有威胁的邪仙当年都死得差不多了。”
纪平生望着孟庭缘,他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当年恣意潇洒的少年剑客为何最后会以杀证道。
再相逢时,带着收的小徒弟在万经阁中一呆五年,修身养性,将一切疯狂隐于平静之下。
“是旧时那孩子?”纪平生刚刚自然也看到了陈旧时净化怨灵的行为,他感慨道,“很不错,我就说他天资不亚于当年的你。”
“不亚于?”孟庭缘低声重复了这三个字,“这不够,他要比我更优秀才行。”
“这还不够,五洲大陆百年里也才出了一个孟庭缘,这一辈里,也就楚争流那孩子勉强能与旧时争上一争。”
纪平生摇摇头,他不赞同地看向孟庭缘,“旧时这孩子已经非常优秀了,你要求太高了,若你同意他入榜,第一名应当是他。”
孟庭缘目光悠远,在心里低声轻喃,“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过你也真狠心,尊境强行净化数百怨灵,那些怨灵记忆的强行涌入说不定会直接冲散他尚未凝实的神魂,让他变成傻子。”纪平生刚才本想出手,陈旧时这番天资,说一句百万里挑一也不为过,纪平生一直是一个惜才的人。
但他的出手被孟庭缘拦下,纪平生知道这是磨练,可是太过了。
“就算是他承受住了冲击,可是若迷失在这些痛苦的记忆里,你会得到一个疯子,这就是你想的吗?庭缘,历练不是这样的,幼芽没有成长起来时,是需要被大树庇佑的。”纪平生一脸的不赞同,孟庭缘太激进了,这样无异于拔苗助长。
“在这场试炼中,他做出了选择,他就应该承受他选择后的代价。”孟庭缘始终平静,那声叹息也不知道孟庭缘是希望陈旧时置身事外,还是希望陈旧时舍己为人。但孟庭缘并不担心陈旧时,他的弟子怎么可能连区区怨念都撑不过去。
“纪老,小辈的世界要让他们自己去闯,是福是祸,是生是死,都由他们自己抉择。”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若他连这点磨练都过不去,那只能是——”孟庭缘垂眸,掩盖住了所有的情绪,一时间嘴硬得竟然显出十分冷漠,“死了也活该。”
纪平生想说的话被咽了下去,“庭缘,你到底在着急些什么?”纪平生何其敏锐,他极擅见微知著,抽丝剥茧。
“我待在这个境界太久了。”孟庭缘抬眼望天,眼神复杂,似怀念,似敬佩,也似可惜。
“庭缘,修行要有度,切勿急切。”纪平生不知怎的,突然有点担心孟庭缘堕入邪魔。
“我知道,可是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孟庭缘声音很低,随风便散了。
孟庭缘看着盛同舟用稻草铺在地上,又从他的刀鞘处拿出床褥,把陈旧时妥帖地安放在上面。而陶枝在一旁闭目养神,顺便照料陈旧时。少年人的情谊很简单,缘合则聚,朝相逢暮为友;少年人的情谊也很真诚,生死相扶,行大于言。
盛同舟低头看着一地的尸体,他心有不忍,紧紧抿着唇。他站了许久抽出自己的黑刀,决定为他们做一些棺材,他寻找并拆卸村里还算完好的房子上的木板,把他们拼成四四方方的大盒子。
“走吧,纪老,这里不会再有其他的危险了,他们也不再需要我们了。”孟庭缘话音落下,隐入虚空,一步千里。
纪平生叹息一声,没有立即离开,他还是想要看顾一下陈旧时,起码等到他清醒,这个孩子要是真毁在这里就太可惜了。
“小才,再过两个月你就会有一个外甥或者外甥女了,快给他想一个好名字。”女人一身素裙,正在缝着婴儿的小衣,笑意温婉,看着正在往嘴里扒饭的少年说道。
“阿姐,我来取吗?姐夫没意见?”少年生得清秀,眼神清亮,充满朝气,听到这话,稍愣了一下。
“你姐夫说你读过书,比他那大老粗取名肯定强些。”女人说起丈夫的时候满脸温柔。
少年放下筷子,右手抵在自己的下巴,沉思片刻,打了个响指,“我知道了,要是男孩子,就叫他年丰;要是女孩子,就叫年穗。”
年成丰收,岁岁平安,都是好意头,少年觉得自己就和自己的名字一样,是个奇才,这样好的名字也能被他想出来。
“阿姐,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齐才眼睛圆圆的,专注望着齐溪时,又乖又真诚。
“小溪,小才,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回来了,今天运气不错,抓了一条大鱼,刚好隔壁孙木家看到了还给我们塞了点腌菜。”年山刚从地里回来,他满头是汗,但人很精神。
“回来了,小才给孩子起了名字,年丰,年穗,怎么样?”齐溪身子重不方便,她看着年山把鱼放到厨房回来后,满眼笑意地对他说。
“好极了,果然不愧是读过书,秀才的料。”年山洗净了手,坐在饭桌前大口吞咽,等咽下去夸道,“今年收成不错,小才的束脩也有着落了。”
……
陈旧时的神魂飘在虚空,一直落不到实处,他跟着看遍了整个村子三百二十二人在这一天所有的事情。
他们的一天都是些家长里短,偶有口角,但大多都真诚质朴,有小心思但是没有坏心思,而且今年收成不错,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奔头。
直到夜幕降临,齐才捂着脑袋躺在床上痛苦地抽搐,他面色狰狞,嘴里还不断发出野兽一般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