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迦星人不知道为什么偏好聚会,这里消费了整个星系最多的香槟酒,即便是靠近军部大区的宴会厅,也时常预定爆满,提前一周找不到一个位置。
第二军团军团长的晋升庆祝会当然也是提前定好的,只是到了宣布最终人选的时间,宴会才会把主角的名字写上去。但主角本人肯定早就知道了,安排宴会的人自然不必说,所以最后感到意外的应该只有江扬这样的小兵。
他是作为三等军衔的代表去的,元帅、军团长都是一等军衔,整个联邦屈指可数,二等军衔占了来宾的三分之二,剩下的就是三等军衔的代表,一般叫的也是即将晋升的军士。
江扬也觉得莫名其妙,来了联邦之后他不是在训练就是在参加宴会。
这天邱椋终于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了。江扬没见过他穿礼服的样子,没想到这人把头发梳整齐、掩去那股痞气之后,精致的眉眼终于一览无余,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江扬一进入会场就看见他了。主角站在长桌末尾,舌灿莲花地应付着前去敬酒的一众领导人物,把领导哄得眉开眼笑。趁邱椋没有注意到,他独自对着那张包装过后风格迥异的皮囊欣赏了一会儿——只有一会儿,因为他很快看到有人的手不安分地越界,伸向邱椋的大腿。
还能这样?江扬嫌恶地皱紧眉,扼制自己想要冲上去把那个家伙打一顿的冲动。
他看见邱椋状似无意实则有心地举起酒杯,往那家伙的杯子上狠狠一撞。玻璃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杯中液体飞溅,几滴落在他自己的衣领,还有几滴摔在了那个不安分的家伙的眼睛里。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邱椋不慌不忙,从衣服里摸出手帕递给那个狼狈揉眼睛的家伙,自始至终都面带笑意,“这杯子也太不小心了!”
那人估计什么心思都没了,只接过手帕擦脸。旁边的人们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此刻隔岸观火,看了双方的笑话,只是对邱椋略胜一筹这个结果感到新奇。
“真对不住,我们武将平时毛手毛脚惯了,不是故意扫大家的兴。”
长得漂亮是一种特权,见“美人”这么一示弱,众人也愿意给这个台阶下:“邱军团长快去换身衣服吧。”
于是江扬余怒未消,便猝不及防和向门口走来的邱椋对上了眼。
邱椋眼中哪还有刚才谈笑风生的样子,平日翘着的嘴角都耷拉下来,看起来是真的很不爽。见到江扬,周身萦绕着的低气压才蓦然一收:“来了?让你看笑话了。”
江扬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你……”
“没事,这种事情多了去了。”邱椋几步走到他面前,没有刻意压着声音。穿行而过的人应该都能听到他在说什么,但邱椋没有躲,也没有人理他。
这本质就是一场取悦贵族的宴会,和邱椋本人无关,和宴会的主题无关。所谓的主角,也只是一个玩具,正如战场属于军人,束迦星宴会厅的香槟塔,也永远只属于不必突换风格、始终光鲜亮丽的先生小姐们。
“你快去换衣服吧。”江扬知道他心情很不好,又觉得自己在这里和他攀谈容易节外生枝,便轻声催促。
“好。”邱椋也不便多话,只意犹未尽地在江扬身上扫了一圈,“你今天很帅。这个蓝色适合你。”
也许是这句话悄悄点燃了什么,也可能只是一个借口。
江扬怀疑他在流程过半时就退出会场、并在停车场捡到偷偷溜出来的邱椋,都是被什么人算计过的。他出来之前只是觉得闷热,明明他严防死守没沾一口酒;被外头的风一吹,本来觉得清醒些、可以开始复盘他今天莫名其妙的情绪和行为了。结果又撞上换回了脏衣服的邱椋。
先闻到的是扑鼻的酒精味儿,这回他没有认错人完美路过,邱椋也没有认错他。他接住那个扑过来的家伙,听见那人用因喝酒而喑哑的嗓子呢喃“我们快走吧”,他就鬼使神差地接过钥匙打开了邱椋的车。
没人能开车,江扬设置了自动驾驶,把邱椋塞进了后座。邱椋紧紧拽着他的衣摆把他也拖进去,门“咔哒”一声关上,他才惊觉上了贼船。
“你慌什么。”邱椋扒拉掉自己溅脏了的外套,随手团起来丢进后备箱,“你的新公寓不就在我家楼下?顺便送你回去。”
江扬好不容易才调整姿势让自己坐好,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你喝醉了?”
邱椋笑了:“对呀,这都被你发现了,怎么办呢?”
行,这就是没有。
江扬没再搭理他,邱椋又说:“你这身是真的很好看,租的还是买的?”
“予岚帮我挑的。”
“挺好的。”邱椋手臂绕过他的肩膀,哥俩好地拍了拍,“年纪轻轻的不要整天黑白灰,多穿点朝气蓬勃的颜色,又不会少块肉。”
江扬语调僵硬:“哦。”
就此失去话题。
窗外的路灯飞掠而过,束迦星是座不夜城,景色自然漂亮。江扬的目光始终定格在窗外一隅,眼神却是失焦的,因为邱椋虽然不说话,但那只手一直搭在他肩膀上。
那只手的存在感强得有些过分了……不是穿厚衣服的季节,邱椋的体温透过一层薄薄的衬衫渗进他的皮肉,连带着他的肩膀也发烫。他不知道邱椋正看着哪里、是什么表情,他甚至不敢开口、不敢动弹一下,害怕这种氛围持续下去,又害怕它就此结束。
邱椋突然说:“你今天心情不好。”
他的脸转过来了,江扬想,他现在正在看我。
“从宴会开始的时候就这样了。”邱椋的呼吸喷在他耳侧,“是因为看到我被骚扰?”
“不是。”江扬下意识反驳道,随即被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蠢到,涨红了脸,闭口不言。
邱椋也没有戳穿他,只是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笑来:“那如果有别的心事,也可以告诉我。我为人不靠谱,但对你还是很好的……嗯,像对亲儿子一样好。”
“啊……这么说也不对。不能是儿子。”邱椋的气息仍然在靠近,最后枕上了江扬的肩膀,毛茸茸的头发蹭过脖颈,又麻又痒。江扬屏住了呼吸,避无可避地听见自己沉闷的心跳声,从胸腔一路跳到了嗓子眼。
这么大的动静,邱椋听不到吗?
他还枕在自己的肩膀上,江扬僵硬地转了转脖子,发现他眼睫微阖,看起来像是要睡着了。
一切忽然变得很安静,护城河在灯火间汩汩流动的声音消失了,擦肩而过的车引擎声也消失了,只有心跳声,一鼓一鼓甚至盖过了呼吸。
江扬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不能是……那是什么?”
肩膀上的重量伴随着外面的声音一起,消失了。只有柔软的短卷发摩挲过耳垂的一个瞬间,耳廓的血色像涟漪一样漫开。
他还是转过了头,牵拉过肌肉的小小动作,好像耗尽了他毕生的勇气。
但是——
邱椋挂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绕过去,扣住他的后脑,鼻尖缓缓凑近,嘴唇贴了上来。江扬被捉进带着淡淡酒精味儿的怀抱里,没有躲闪,只是慌乱地闭上眼睛,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手指触碰到他发凉的脸颊。
所有郁结盘虬的心绪在此刻轰然释放。他近乎发泄地咬了邱椋的唇角,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盖住了原本就不浓厚的酒意。邱椋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边吻他一边将他有些发软的身体捞起来。江扬本能地伸手环住邱椋的腰,感觉对方的动作徒然凌厉了些,然而无暇思考,便迷迷糊糊地尽数接受。
时间控制得刚刚好,他成功喘上了气,邱椋的手松开了,但人没有退多远,绕过去时还顺手打开了他背后的车门。
他浑浑噩噩地走进楼去,感觉每一步都踏在云里。按开电梯时,邱椋停好车追了上来,扯住他的袖子进了门。江扬回头看了一眼,一伸手按了顶层的按钮,没按他自己家的。
邱椋可能挑了挑眉,但是没说话,他也没回头。
他如愿以偿地到达顶层,跟在邱椋背后进了那扇门,背着手把门一关,揪住邱椋的衣领吻上去。这次邱椋同样没有反抗,一副任他摆布的样子,刚刚止血的嘴角又一次被咬破,铁锈的味道竟然令人心安。
“……我好像,找到了一个答案。”他喘着气,眼尾通红地对邱椋说。
邱椋比他略高五公分,微微低头望着他,眸光深沉,在此刻宛若神明:“是什么呢?”
江扬答非所问,手指绞紧对方衬衫的衣领:“你在纵容我。”
邱椋也学着答非所问,歪过头故作天真:“那是为什么呢?”
……
在这个夜晚,江扬似乎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答案,但伴随着降临的是更多的问题,一次接一次,冲击他的身与心。他不记得自己意识模糊的时候说了什么,也许是他心中的某个答案,只是对应的问题还未明晰;也许只是毫无意义的情难自禁,但在邱椋口中转过一圈,又有了难以启齿的意义。
十一年后的江扬,已经不记得那个答案了,可能永远不会再想起来。
但他记得邱椋沉沦中略带痛苦的神色,那双好看的眉毛拧起,似乎在无边的、自由放纵的海洋之下,拖着什么更为沉重的东西。他记得自己徒劳地想要抹平他的眉心,被不着痕迹地躲过,但对方又弯下腰来吻他泪意朦胧的眼睛。
他觉得邱椋与他正好相反,虽然邱椋总是在问问题,但邱椋又知道更多更多的答案。这些答案组成那片海的沙床,组成了无边的海水,只有在风动时才掀起白浪。
没有浪,谁也不会认识海。
那他就是第一个潜水的人。
这些发现足够让他尝到甜头,捧着一时的惊喜捱过很多年。等这些东西终于消磨干净的时候,那片海早已干涸,在他的世界里蒸发殆尽。他去地壳里翻找答案,只能捡到杂乱的小石子,只有海存在时,那片沙地才是海床。
江扬发现,他记得的其实只有这些,记得自己身上未曾脱下的那件蓝色衬衫。可能是邱椋真的喜欢穿着它的自己,也可能只是一种借口,借口下是……是他不敢细想的、会被烫伤的真相。
他也记得一切混乱结束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最先提起的以后。
“我们以后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邱椋撇开眼神,“总不能是恋人。”
于是江扬心甘情愿地同他一起隐瞒了十一年。
他曾经胜券在握,自以为窥破了那晚邱椋的清醒与纠结,只当是彼时身份悬殊,这样的两厢情愿不值得宣之于口。
结果他最后站到了能够与他比肩的位置时,邱椋也正好离开。
“但是邱椋,你知道我一直……”
“我知道。”
他记得邱椋笑容里的苦涩,他不明白那种表情是什么意思,只是没来由地觉得难过。
想象中的旖旎没有填满他们的开端,似乎那种缠绵悱恻,是只存在于幻想小说和影视剧中的东西。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轮到他和邱椋的时候,竟然让人喘不上气。
没有他法,他伸出酸软的双臂,试探着拥抱邱椋。对方身上还沾着水汽,亲昵地靠过来,把脸埋在他肩膀上,眷恋而脆弱。
“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比你想象中更早动的心思。”
“但是亲爱的,请永远忘掉那个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