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王佳芝正在画画，听二楼的大姐在外面敲门。

她进来坐下道：“有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嗯？”

大姐有些为难讲，家里不卖旧书了，实在赚不到钱，要改卖豆腐和馒头。

“那些旧书要是按废纸卖，实在太不合算了。其实就是留着也是卖不掉的。我和他讲，倒不如废纸价钱卖了，还能得几个钱，眼不见心不烦。可是他不肯啊，讲宁可堆在家里，也不愿意那样。也是难怪他不甘心啊。”

大姐讲家里屋子小，要置办豆腐挑子什么的，那些旧书没地方放。她这里有地方，可以不可以暂时借用一下。

不过从她尴尬的神情来看，大概是推在阁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拿。

王佳芝笑道：“这倒是没什么。”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怎么好这样打搅你。”

她微笑着摇摇头。

等到二楼夫妻俩一趟趟的把一摞摞旧书搬进来，她惊愕竟然有这么多。杂物间竟然要堆满了。

那夫妻俩很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添麻烦了。”

显然他们觉得如果提前说有这么多，她应该会拒绝。

王佳芝摇头道：“没什么的。”

这夫妻两个都是清秀白净，看上去很斯文。倒是有些书卷气质，看那男人，也许也有个读书人的梦，可能是家贫不能读下去。但是在意向的影响下，选择了卖旧书，和书打交道，怎么也算半个读书人了。不过生计逼迫，只能作贩夫走卒了。不肯贱卖这些书大概也是想保留最后的一丝意向。

他们终于搬完离开，王佳芝觉得这书大概有几百本了，一摞一摞用麻绳绑着，摞成四高摞。她刚想数一数大概有多少本，那大姐又敲门来，端了几个馒头和四块豆腐来。

王佳芝忙说不要，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拉扯了一会儿，她觉得不收下些大概一定不会走，只能勉强收了几个馒头和一块豆腐。

等到过了九点钟，她想着大概二楼不会再来了，才去数那些书。竟然有二百多本。

这些虽然是旧书，但还是很好的，不过也难怪卖不出去，这小镇里识字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剩下的无论老幼，谁会买呢。

王佳芝打开最上层的一摞电影杂志，日子还不远，一两年前的，里面还有彩页。

她是很喜欢看电影杂志的，尤其这种里面带彩页的，就是贵买不了，在前面看，人家是新的，翻得太久也怕被赶走。

有一本《乱世佳人》的剧照，封面上是斯嘉丽穿着深红色裙子，一堆卷发堆在头顶。可能编辑觉得这一张很高傲有范。她不是很喜欢这一张，很老气很刁的样子。她还是很喜欢女主那件白色的蛋糕裙。

王佳芝当时非常钦佩女主，明明她自己觉得爱的是初恋，却可以毫无压力的结三次婚，每个丈夫都生一个孩子。

和不喜欢的人睡觉生孩子，她摇摇头，觉得好可怕。

她翻完这一摞，照旧绑好，又开始翻第二摞。这一摞可是有年头了，好多她听都没听过。

一本的封面是《苔丝》，穿着白色的纱裙，披着一头金发，戴着草帽，很美很纯的女孩子。

王佳芝对这封面很不满，仿佛这是个很美好的故事。

很多年前读这个故事，忍不住要哭，但也没有多想。可是赴死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好像是自己一样。

那样一个又美又善良又有担当的女孩，活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地狱里，二十几岁就被吊死。其他人照旧好好的过日子。

可笑的是她是贵族的嫡传之后，几百年前她的祖先那样呼风唤雨，位高权重。她却受着生不如死的摧残折磨。

那些老夫子一定会装腔作势，毫无怜惜讲，这就是兴衰荣辱的轮回。

好像是她承担了祖先的报应一样。她只是个可怜的小姑娘，为什么要她来承受那可怕的轮回。

王佳芝想起书里写着，苔丝在树林里被玷污，人讲，女孩子进到一个树林，出来就变了样。

想到这里，那绝望痛苦的情绪又来了。

那栋房子不就是个魔窟，她高高兴兴和他们进去。进去之前她还是干干净净的，出来的时候已经被糟蹋了，还要她自己心甘情愿被糟蹋。

她把那本书扔得远远的。可是心绪久久难以平静。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要不然要出事的。

她拿来火柴，把那本书烧掉了。到时候拿钱给他们就好了，反正她不能要这个存在。

她呆呆的坐在地上，小猫过来喵喵的蹭着她，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下去，呆着又更要胡思乱想。

屋子里烧东西的味道一时散不去，闻着就怕胡思乱想。

突然她想起他在书房烧东西，空气里也是弥漫着这个味道。

火光里他削瘦憔悴的侧影，是那么好看。

她和人讲不喜欢高个子，男生太高傻愣愣的，确实是从他开始的。

那时候火光里看到他的侧影，觉得怎么可以这么好看，要是高一点反而没这么好看了。

开始他是不许她进书房的，不过后来住在那边，有时候他进去太久不出来，她也不敢去打搅，但偶尔几次她敲门，他还是放她进去。

她关了灯，上床蒙头躺着，这灰烬的味道里，她想起过去的事情。

有一次她就是坐在他腿上，头埋进他颈窝里，闻到他身上很重的烟草味，应该抽了不少烟。他们就那样静静坐着。

不能开窗子，屋子里的灰烬味一时散不掉。

过了一会儿，他道：“坟头的烧纸味就是这样的。”

“不要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