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芝坐在窗口的桌子前,在笔记本上写道:今天天气不是特别的热,进城去就要车在半路停下来,走步去赶集。这种安步当车的感觉很好,可以清理思绪。有一家卖棉布兔子,长长的耳朵,身上绣着花,一只毛茸茸的圆球尾巴,软软的,有白黄两个颜色。想要买一只给女儿,不知道哪个颜色好。犹豫之间,当我拿起那只白色的时候,小家伙踢了我一下。
我很高兴,这小家伙还在肚子里有这样果决,倒是我踌躇不决了。
回去一楼的大姐告诉我有新鲜的青梅,那莹绿莹绿带着水珠的青梅,看着就好酸好多汁,瞬间口水要流出来了。大姐还送了一支芍药花给我,好大一朵,白色大片的花瓣特别的密,花心是鲜红一点漫漫晕开,好像一滴红墨水滴入水中,渐渐晕开。那花似一只剥皮去核的荔枝,中心注入那一点鲜红。实在是好看。
今天真是不切实际的梦幻一天,七月里竟然还有那样好的青梅和芍药。
1942.7.9
她写完,桌子上那朵芍药飘下一片花瓣,翩翩落在笔记本那一页上,一片白色的大花瓣,顶端一点点红。
王佳芝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不过如果是特殊的事情或者是偶然的非常强烈的有感而发,她会记录在本子上。
她拿起这本子,已经记了大半本了。她想起之前的两本来,高中时候记的那本被当作废品卖了,后来的一本,上辈子交给老吴他们。这辈子不能带来,她又不想要那边烧烤,找了地方埋起来了。这一本是回到他身边的时候开始记的。因为担心被看到,她只记录可以写的,就是要人看到了也没什么。
这些都是她很重要的感情,不过现在手里就只有这一本了。真是的,颠沛流离,连两本笔记本都留不住。
王佳芝想起上辈子那一本来,大概是被老吴他们烧掉了。
其实老吴把她写给她爸爸的信烧了她是知道的,老吴应该也知道她知道。
从屋子出来闻到很浓的灰烬味儿,铁盆里还有灰烬,想也知道。
他本来可以等她走了之后再烧的,他就是觉得没必要向她掩饰没把她当人的事情。她也不配。就像后来他可以在她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她死了无所谓,就是不要供出名单来。
王佳芝驱散思绪,干嘛要想起那个烂人来。
那时候王佳芝死后的第十三天,一个笔记本送到他的案头。
那是一本淡绿的笔记本,封面已经非常的破旧,显然没有被好好保护。
他一打开,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她的半身照,披着头发,穿着一件淡蓝裙子。人是那样年轻,一个单纯的女学生。也是笑的,但那笑容非常的勉强,好像下一秒要哭一样。
那是她刚到香港照的,只照了一张,因为生活费有限,是打算寄给她父亲,但最后也没有寄出去。后来一直到她死,她自己也只照过那一张照片。
那一页写着:
我知道老天爷在毁我,只是在他彻底断送掉我的生命之前,还要让我受这些琐碎的折磨。我也深知,现在结束生命与我而言是最好的解脱,我挣扎着活在这水深火热的折磨之中,只是在增加我所承受的痛苦。可是我仍旧没有自杀,并且固执的要读完书。即便我知道,读书对于改变我的境遇毫无意义,并且会徒增已经令我痛苦不堪的经济负担。
但除了这个,我还能抓住什么呢,除了把读书完,我还剩下什么呢!!!
我的过往是如此的荒唐可笑,而今我所做之挣扎,在命运眼中仍旧是如此之徒劳可笑。而今我并不惧怕死亡,但在命运夺走我的生命之前,我仍旧继续徒劳的挣扎活着,只是因为我不想就这样的任他摆布要他称心如意。
1942.4.23
他从第一页开始看起。
今天是母亲过世的第三天,回去的时候发现笔记本不见了。弟弟说白天他和父亲收拾家里的旧东西,以为是没用的旧本子,当作废品卖掉了。
他知道那是我平日记录重要东西的本子,而且是放在我枕头底下的。还有我很喜欢的那些书、明信片还有我自己画的非常喜欢的画,都被当作废品卖掉了。
即便我一再的忍受他,从未敢表现对他的一点不满,但他仍旧恨我。只因为人讲我比他好。
母亲过世了,这家里唯一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本子记录着过去的欢乐和悲伤,它被拿走了,好像我过去的生活也一去不返了。
这些话写在新本子的第一页,也是我新的人生的开始。我很害怕,以后它记录的事情只有哀伤,不再有欢乐。
1935.10.17
那一页上落了几滴眼泪,有几个字被泪水晕开了。
今天是母亲过世的第十天,父亲要我搬到学校去住。母亲病重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好了人,打算不久后尽快结婚。
看到母亲的东西,或是被卖,或是被扔掉,一件件离开这个家,我心里非常的难受。
下午自己搬去学校,生平第一次自己搬家收拾东西,我以为我拿不动那么多东西,竟然可以。我想我要学着自己长大了。
1935.10.24
父亲和弟弟于今日离家前往英国。虽然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和母亲承诺过会带我去,但我知道那可能性是极小的。
虽然并不意外,但事到临头,发现就真的只剩下我自己了,还是很难过的。他们离开的时候我并没有哭,一直回到学校我还是很平静。
母亲临终是和父亲说了,把她的首饰留给我作嫁妆。父亲是答应的。不过都拿走了,一件也没有留下。我并不在意那些东西值多少钱,只是想留下一件母亲的遗物做个纪念。
尤其那一只粉色海棠花的手镯。我和父亲说只想要那一件,父亲没有答应。
还记得小时候她总把我抱在怀里,把手镯套在我手上,教我: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1937.8.15
那一页上没有一滴眼泪。不过夹着一张水彩画,画的是那只粉红色海棠花的手镯。
我知道我是彻底毁掉了。我并不反对并且后悔牺牲,只是为什么,那些人要这样的对我,借本就已经令我痛苦不堪的牺牲之名,要我承受更加恐怖的龌龊的羞辱,要我的牺牲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我是如此真心诚意的对待他们,为什么他们要如此之恶毒。
但我更恨我自己是如此的愚蠢下贱!!!
1939.8.27
那一页都是泪痕,字迹几乎都晕开了。
今天看了《魂断蓝桥》,回来竟蒙着被子哭了一场。她不是软弱的觉得自己不洁该死,而是面对命运的反复捉弄,她累了。
1940.12.3
人说南边有招抄字员的工作,一大早过去,并没有工作。一路走回来饿得有些走不稳。路上人说北面有发面包。走过去路上遇到炸弹爆炸,跟诊人群跌倒下去,自己也不知道是死饿得瘫软了,还是被那气流冲击倒的。
扶了头发现手上一片红,以为是磕破了头,原来手里是一朵鲜红的木棉花。抬头见自己竟然在一棵木棉树底下,树上开满了花,地下也落了一层。饿得头晕眼花,眼前只是树上一片,地上一片,流血一样的鲜红。
眼前模糊的人群四处逃窜,能听到人群惊恐呼喊的声音。
眼前竟然出现了母亲的样子,还是我八九岁时候她的样子。那时候每年木棉花开的时候她都会带我去赏花。
过去我总是盼着能梦到她,总是希望人死后灵魂可以登天,她会在天上看着我。可是后来不敢了。
曾经我是她的骄傲,可是现在不是了。我再也不敢梦到她,再也不期望人死后有魂灵。倘若她在天有灵,见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是这样的荒唐,她该多么的痛心失望。这世上唯一一个爱我的人,也不会再爱我。
人群都逃走了,我仍旧呆呆的在那里。我希望我死后就那样的烟消云散,不要有魂灵,不要遇到我的母亲,不要有来生。
所幸真的有人发给我一片黑面包,那面包非常好吃,要我有力气走回去。
1942.4.3
那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着:
我要走了,我想,我应该算是存在过吧。
1942.9.19
“兰藉,这次的事情都怪我太大意,要你受惊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吴这个人这样胡闹。”
他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都是误会。”
“我已经好好训诫他了,他这个人,你我年轻时候都知道。还以为他老了,脾气能改一改,还是这个样子。”
“我也一直在想,这么多年,大概对元恺有些不够体谅之处。这些年啊,我也一直想能有个机会,和元恺好好聊一聊,把这么多年的心结解开。”
“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们几个都是看着彼此一路走来的。你对他如何,天地良心,大家都看在心里。”
他走后,人对那人道:“要是把老吴交出去,落到他手里,大概没有活路了。”
那人道:“老吴到处得罪人,留下不死在他手里,早晚也死在自己人手里。倒不如用他换几个好人回来。”
“我听说,这次老吴把他很喜欢的一个情儿害死了,他肯定不能放过他。”
“不可能,年轻时候就是,他换女人就像换衣服。他是恨透了老吴,这大半辈子下来,换成谁也不想再留着他了。”
老吴原本以为就算没弄死他,不过他肯和这边连线,也是自己大功一件。上头说升他的职继续留在上海,没想到就这样被卖了。
对外讲是他自己弃明投暗的。
这家伙知道落到老易手里是生不如死,可是最后关头还是没有勇气自杀。
老易笑道:“喜欢哪样,你先自己点?”
老吴对他破口大骂,他很安静,老吴反倒觉得无趣了。
等到老吴终于安静下来,他惨然道:“她已经那么可怜了,你怎么还忍心呢?”
老吴道:“她亲娘老子都在毁她,我为什么不能毁她。一个烂大街的贱货,一年要死多少个这样的贱人?你还当个宝贝一样。还想金屋藏娇和她正经过日子。你个蠢货!”
那笔记本是老吴想办法要它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桌子上的。只是这样对他的折磨还是不够的。当然他并不肯定老易对那个小丫头是不是还有很深的感情。不过他不会放弃任何能要他受折磨的机会。
“她不是死在我手里的,是死在你手里的。你怎么不可怜她呢。她很喜欢你的,那时候她哭着求我快点动手,要不然她就真的舍不得你了。她说她也不想的,可是她没有办法,是你的原因,他说你很有办法,要她想不动心却没有办法。是你害死的她,她到死不会恨我,她恨的是你。我管她呢,一个烂贱人而已。谁不可怜。”
他道:“没错,谁不可怜呢,你最可怜。”
老吴的正室和两个孩子已经死了,不过他还有外室和外室生的孩子。
老易滥杀无辜,不过对于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死他是不负有什么责任的。但是这一次,老吴被他彻底灭了门了。
怀孕的事情只有王佳芝她自己知道,他一直不知道,他不只灭了老吴的门,也绝了自己的后。
老吴死得很惨很惨,被折磨的时间也很长很长。
王佳芝倒是很感激他一直不知道。反正他根本没想过要孩子,知道了徒增烦恼。
他看完那笔记本,想起他们第一次的情景。因为之后那些隽永缠绵的次数太多,他们早就不再想起那并不光彩的开始。
之前的女特务也是在那个屋子里,被他抓到然后折磨到死。不过他不是那种色迷心窍的人,并不碰她们。
那时候他也是想着要杀掉她的,但是很喜欢,想杀掉之前能得到她一次。如果他当时知道她的情形,他也就不会那样了。他以为她除了学艺不精,和那些是一样的,根本不会在意和他多那一次。
根本没有被培训过的她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在和他没有任何感情的情况下,当她回头见他要开始,她突然不再挣扎,马上转过头躺平身体,听话的等着他的蹂躏,然后笨拙的迎合他的暴虐。
第一次被骗要她痛苦不堪,可是第二次,她还是傻傻的被骗,傻乎乎又尽心尽力的拼命做到他们要她做的事情。可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个可笑污秽的贱人。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他心里说。
她很聪明,如果肯教她,她也可以拥有顶级特工的能力,但她永远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