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
左格摸着浑浑沌沌的脑袋,眺望面前这由白沙黑岩构成的世界,眼神迷茫。
“他们就这样把我们抛下了?”
莱恩稍微点头,“嗯。”
左格扬起眉毛,眸子微眯地思索着,想来应该是什么东西把达奥人给吓跑了,会是什么呢,泰克斯?或者……我们的人?
而且那群红魔鬼竟然还给莱恩换了衣服,没令他光着身子和自己一起被丢回来,倒也还算体面。
头还是有点疼,他的记忆断片在第二轮献祭中,只记得自己应该是和莱恩……嗯,进行了某种负距离深层次的突破性接触。
或许他该重新定义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思忖间,忽而听得一阵苟延残喘般沉重的引擎驱动声传来,在两人共同的注目下,联盟救援队的绿皮人驾驶着它那艘破烂飞船缓缓降落,掀起一阵不小的沙尘。
侧门砰地滑开,绿皮面无表情:“上来。”
由于后排的座椅没有了,两人只能一个朝前一个靠后,姿势别扭地挤在一起,考虑到莱恩还带着伤,左格提议让他坐自己身上,果不其然遭到了干脆的拒绝。
飞船摇晃着起飞。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别又把伤口扯裂了。”况且还是两处、呃不,是三处。
左格耳廓微热,不自在地搓了搓掌心。
“托你的福,”莱恩闭着眼凉凉嘲讽,“已经没有再裂的余地了。”
“这么严重?!”
他不淡定地挨过去,轻轻按住莱恩的肩膀,“现在呢?还是很痛吗?还有在流血?不行你让我看看——”
啪!
莱恩打开他的手,皱着眉对他怒目而视,凶狠得仿佛自己再敢靠近就要掰断他的指头了。
“……我是说腰上的伤口。”
“不要紧,不劳烦你。”
莱恩将他推回原先的位置,闭目养神不再理人。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又对我这么冷淡,左格悲愤咬唇,挪开视线不再看他。
缄默了一阵子后,绿皮开始播放音乐,并将音量调高至称得上聒噪的程度。
他用余光瞟去,发现莱恩已经进入了无响应的休眠状态,脑袋倚着前座的靠背,垂下的发丝随飞船的颠簸来回扫过脸颊,饶是如此呼吸也仍旧平稳绵长,丝毫没有受到干扰。
估计是累得不轻。
左格安静地看着,金色的羽睫翕动两下,莫名感觉这副睡颜令人很是安心。半晌,他凑近些许,屏住呼吸伸出手,小心地勾起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轻轻将它们拨至耳后。
飞船脱离加帕的轨道,朝着联盟的方向行进。
醒来时左格听到绿皮不知在与谁在通话。舷窗外,好几艘Y型战斗机正在伴飞,机身上赫然是泰伦的标志——由展开的一黑一金单翼组成的双色翼。
抬眼望去,前方严阵以待的俨然是泰伦的舰队,绿皮和他们通讯过后服从调度,准备把飞船降落在其中一艘星舰上。
莱恩正靠着他的肩膀熟睡。
航程中的失重状态并不好受,先前他直接将一条腿卡在前座与舱壁的间隙中来固定住自己,再揽住睡得不省人事的棘海妖,防止这家伙飘到舱顶上去。
本以为莱恩会因不习惯而睡不安稳,没想到他贴着自己还睡得挺好,就是身体有时会突然抖动一下。
飞船进入星舰的人造重力场,缓缓停靠在前腹机库的飞行控制甲板上,这下左格不得不把他叫醒了。
外面已有一群人等候于此,大部分都穿着常规的黑色作战服,神色严肃默不一言,只有为首的女子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她身形高挑,一头爆炸卷的银白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面上的皱纹昭示她已经上了年纪,却依旧身姿挺拔,披着一件黑色金边的军制服外套,此刻正以一个放松的姿态双手抱臂,打量着首先从破烂飞船里出来的黑发青年。
见到左格后,她微微挑起一边的眉。
左格第一眼就注意到她,愣了几秒后惊喜喊道:“祖母!” 他快步跑到女人跟前,继而又有些疑惑,“您怎么会在这里?”
泰娅端量着孙儿的身板,勾动唇角,眼神透露出肯定的意味,缓缓开口:“你说呢?要不是正好途经伊塔,我都不知道我的金闪闪竟然闯了这么大的祸。”
“给你们添麻烦了,”左格局促地笑笑,又问:“母亲知道这件事了吗?”
好好地参观着神思研究所结果人间蒸发了,转头人就到了外环,还好死不死是伊塔二区,泰克斯的统辖范围,现在能全须全尾低调迅速地回来真应该感谢六翼神庇佑。
她会生气吗?会不会一气之下把自己揪回宇铎?毕竟从小到大他捅的娄子加起来都没有这次的严重,这涉及原则问题,他们跟泰克斯可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泰娅两手一摊:“这我就不清楚了,你知道她对我也是这样的态度,反正佩恩这几天是被你弄得焦头烂额,我看他头发都全白了。”
“呃,”左格有些语塞,提醒道:“祖母,佩恩将军是银泰坦,跟您一样,天生就是白发。”
“这样么!”她一拍脑袋。
他对着祖母笑了笑,努力扯动嘴角来掩盖内心的失落。没想到,即使出了这种事母亲也毫不在乎,或许她真的不在意自己。
莱恩站在左格身后,从精神连接里感知到心灰意冷的情绪,默然撇开目光望向别处。
据他所知,按照传统的泰坦家庭模式,幼崽要么只有父亲,要么只有母亲,因为极具侵略性的成年泰坦无法与另一头成年泰坦和平共处,往往是两只凑到一起,等蛋生下来了就打一架,谁强谁就获得抚养权。
如今虽然方式没有这么野蛮了,但大部分泰坦还是沿袭了单亲家庭的模式。
之前听到的左格的心理活动也印证了这一点,这家伙就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并且和母亲的关系也没有多好,没想到竟然和祖母这么亲近。
他注意到泰娅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当即谨慎地垂首,装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对了,忘了跟您介绍,”左格跟背后长了眼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泰娅跟前,“这是莱恩,我的朋友。”
泰娅稍微点头,笑着问:“朋友还是男朋友?”
“朋友。”莱恩即答道。
“嗯……”左格抿了抿唇,心里有些微妙,“祖母,他还受了伤,我先带他去医疗舱看看。”
泰娅闻言,指着他额头上的绷带问:“这要紧吗?”
“不要紧,我这是小磕碰。”
左格还想叫她不用担心,孰料却被猛地抓住手臂拖走,银发女人边走边兴奋道:“那你不用去了!让其他人带你朋友去就行。来,跟祖母讲讲,你这次杀了多少只泰克斯……”
眼看左格一步三回头地被拖走,莱恩缓缓松了口气。若不是知道她并非善茬,恐怕自己也要为这祖孙和乐的场景动容了。
罗塞曾告诫过他,这个神经不正常的疯女人可能比左丽娜还要危险,而他也深以为然。
虽是众人眼中萨加名正言顺的配偶,但实际上泰娅在第二帝国的身份是将军,而非作为“配偶”所相对应的皇后。
战时由她亲自坐镇的银川是唯一一个由始至终都归属东帝国的核心战区,哪怕在舰星劫掠者和联邦军团的轮番围攻下也从未沦陷。
为了维持与她的关系,星风暴一生仅有左丽娜和诺娅两个子嗣,还不遗余力地将长女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
只是她的其他孩子全都战死了,仅有和萨加生育的两个女儿活了下来,而左丽娜并不认可她,诺娅也憎恨着她,或许这就是她后来性情大变的原因。
不论她疯癫与否,都不能掉以轻心,不过——通过精神连接,他触碰到了泰娅在左格心目中的形象——和蔼可亲且风趣幽默的祖母,会抱着幼年期圆滚滚的泰坦崽子转圈圈,边举高高边喊他金闪闪。
真是荒谬,莱恩默默地想,正常人都该觉得那个女人是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毕竟她在那场亲族相残的战争中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六翼神会宽恕这样的存在吗?
或者说,是身份和立场的壁垒,他们天生对立,注定永远也无法理解彼此。他开始考虑删掉左格在达奥人领主舰上的全部记忆。
游戏一旦玩过火,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左格一路讲得眉飞色舞,没注意到被祖母带进了一间通讯室,内里有位身着黑色制服的军官,正在跟面前投影中的银发男人进行汇报。
祖母随意地坐上靠椅,左格一看这阵仗,只好拘谨地站在一旁。
军官做完汇报,转过身见到泰娅,即刻低头以示尊敬,在对方也向他点头后才大步离开。
左格遗憾地目送他离场。要轮到自己了。
“左格。”
果然。
听到银发男人喊他,左格讪讪上前,尴尬笑道:“嗨,佩恩将军,好久不见。”
男人注视着面前半裸的年轻人,眉头紧锁,泰娅则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嘴角不住地上扬。
“你清楚这次事件的严重性吗?为什么会到加帕去?”
“嗯……”左格感到如芒在背,声音也变得很小很小:“不小心去到的。”
祖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他确实是被清道夫追着追着,眼睛一睁一闭就被传送到了加帕,实话实说的话,自己还是因为注意到莱恩的怪异举止,才会引发后面一系列的事情,但这样岂不是把莱恩牵扯进来了?
虽然佩恩将军应该不至于对莱恩做什么,但肯定会留下不好的印象……不对不对,你干嘛在意莱恩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不小心?”
左格甚至能听出男人话中的无语和无奈,他乖巧地连连点头:“用星隧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我保证下不为例!”
祖母忽而一拍扶手,笑着说:“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看那个节目,那个叫什么,异星求生是不是?你肯定是跟他们学的。”
“啊?”
“嗐,人家做节目用的星隧是筛选过的,你自己随便找的指不定标记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地点,结果玩脱了吧?”
左格听得眼神愈发迷离。
《异星求生》不单是他小时候爱看的节目,现在也爱。
其节目组曾斥巨资买下了一座星隧站点,并用其标记了上千个还未有文明扎根的行星,每一集挑战者都会通过星隧随机来到某颗星球,并在诺米机器人的跟拍下进行求生。
可祖母为什么会这样说,难道她不知道神思研究所的事情吗?左格紧张地头脑风暴着。
喔,神思和学院顶多联系了母亲,如果她没有告知佩恩将军,那现在面前的两人应该都还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在一切没明朗前,还是先不要主动承认了,于是他尬笑两声默认了祖母的说法。
所幸佩恩将军也没有为难他,只是严厉地告诫他下不为例,并在三个星循环之内交一份泰伦语写的3000字检讨报告。
金闪闪喜笑颜开,“我一定认真完成!”
“行了,去休息吧。”男人终于打发他离开。
左格雀跃地出了舱室,心情大好,对着一名一脸懵逼的巡逻士兵款款有礼道:“请带我去休息舱吧。”
听见外面的动静,泰娅翘着腿望向投影中的人像,打趣道:“你觉得他像谁?”
“反正不像我。”佩恩笃定道。
她又忍不住大笑,倒在座椅里轻轻摇头,“对着那张脸罚不动吧?瞧瞧你刚才的模样,哪里还有往常雷厉风行的作派?”
银发男人缄默片刻。
“您在怨我,因为我选了她?”
“你是个失败的父亲,”泰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意不达眼底,“作为惩罚。就像我是个失败的母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