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景帝将卫渊留了下来,笑问:“平日让你来上朝你推三阻四总是不来,今日这是怎么了?真就只是为了清河县?”
“是。”卫渊回道,“太仓知府章茂荣是臣举荐的。清河县属太仓辖下,倘若清河水患不除,太仓百姓不安,便是章茂荣办事不力,也是臣举荐之过了。臣思及此,寝食难安。恰好听闻杨文轩有治水之才,便想将他推举到太仓府。左右那杨文轩不过工部一主事,平日也并不得工部重用,我借去太仓一用想来也无妨。”
景帝上下打量他几眼,嗤了一声:“少在朕面前打马虎眼,我还不知道你?举荐了一个知府就要连一个小小的县城都要管,你哪有那么闲?”
“我若是没记错,那杨文轩曾是沈氏的未婚夫吧?你莫不是因此吃味,这才要将人赶出京城?可你这成亲都半个多月了,怎么先前不管他,现在忽然想起他了?”
他说着身子微微前倾,面上浮现揶揄神色:“难不成你夫人近来与他见面了?你觉得两人之间仍有旧情,故而想将人赶走?”
卫渊抿了抿唇,垂眸没有言语。
景帝此人不仅在战场上骁勇强悍,于情场也是个风月老手,鲜有败绩,要猜出他那点小心思实在简单。但他其实并不觉得沈钰跟杨文轩有什么私情,只是觉得杨文轩兴许在沈钰面前说了他的什么坏话,以至沈钰回来后便开始疏远他。
这听起来有些儿戏,也有些丢脸,他便不愿搭腔,只当没听见景帝在说什么。
景帝见状确已明了,不由朗声大笑:“我就说你怎么忽然来上朝,原来是在那姓杨的小儿手里吃了瘪。快跟我说说,他们二人何时见了面?说了什么?怎么就让你如此不高兴了?”
说出来也好让他高兴高兴啊。
卫渊瞟他一眼,知他爱看热闹的毛病又犯了,直接施了一礼道了声“臣告退”,转身就走了,相当之不敬。
景帝却不恼,还在后面笑:“说说怎么了?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然后转头去给太后请安时就将此事当个乐子跟太后说了。
太后好笑之余又有些担忧:“那沈氏当真与杨家儿郎藕断丝连?”
“怎么可能,”景帝摆手道,“杨家早年就跟沈家退了亲,那杨文轩另娶了妻室,连孩子都生出来了,不过是后来战乱妻儿都过世了。沈氏前些年也嫁了人,最近才和离归京。”
“两人这几年都另有姻缘,又一个在京城一个在青州,如何藕断丝连?何况现在沈氏与阿渊成了亲,整日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能生出什么事来?我看就是阿渊好不容易找到个与自己心上人相似的,处了半个月处出感情了,患得患失。”
太后听了放下心来:“如此也好。阿渊这孩子平日总是死气沉沉的,好像在这世上无甚挂碍,随时都可就死的样子,如今倒是多了几分生气。”
景帝颔首,抚着膝道:“谁说不是呢,从前我总担心他……”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嗨了一声:“总之现在这样挺好。我就盼着他们早些生个一儿半女的,我好给他们的孩子封赏。不然现在阿渊这个位置,再封便是异姓王了。别说文武百官不愿,他自己也定然不受。您看如今不过封了他个国公,没有收回他的兵权,他就已经不来上朝了。”
这其中固然有卫渊确实懒散不爱理政的缘故,但景帝知道他这也是在刻意避嫌。
自古以来开国重臣就容易陷入“功高震主”的言论之争,卫渊亦然。新朝建立不到半年,就已经不止一人在景帝面前提过卫渊手中权柄太重,要求收回他的兵权云云。有些说话更直接的,几乎就要点明以卫渊之权柄随时都能改天换日了,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前朝旧臣。
他们一个个说得好听,什么都是为了他这个皇帝好,其实还不就是党争吗,真当他看不出来呢?
景帝口中含含糊糊地应着,给卫渊的权柄却是一点都没收回来。
跟宫变夺嫡和乍然起兵瞬息暴富的顺天军不同,他爹是因戍守边关有功而获封的老晋阳王,他是从前的晋阳王世子,后来父死子继,承袭了王爵。
他们一家戍边几十年,天下大乱后,他靠着自己的兵马一步一个脚印打过来,身边跟着的几乎都是从前的王府属官。不说个个忠心耿耿,那也绝对都是有实打实的功绩的。
卫渊虽是十年前才进他军中,却战功彪炳,立下无数军功,连军中资历最老的彭大将军对他都没二话。更别说他还数次救他于危难,险些为他丧命。
倘若连这样衷心无二的人都要在他登基后被他忌惮并收回兵权,那与卸磨杀驴有何异?让他身边的一众王府属官如何自处?所以对于前朝旧臣的那些挑拨,他从未放在心上。
他虽想稳定前朝民心,但也知道自己是如何起家的。若是为了这些人而苛待了跟随自己多年的旧部,那才真是本末倒置。
太后听景帝提起孩子,不由又面露忧色:“可我听说那沈氏之前成婚三年未曾有孕,会不会……不大好生养?”
景帝浑不在意:“那有什么?她若生不出,朕在赐几个好生养的给阿渊就是了。等那些妾室生下孩子再记到沈氏名下也是一样的,左右都是阿渊的孩子。
太后闻言轻啐一声:“你可别胡来。阿渊跟你不同,不是多情之人。他年近三十才找到个合心意的,若因你胡乱搅合而与沈氏生分了,那你的罪过可大了。”
“沈氏若真不好生养,就先安排几个太医给她调理调理,实在不成再谈纳妾的事。纳妾也得是她或阿渊自己提了才成,你可别上赶着塞人。”
景帝嘿嘿地笑了笑:“儿子省的,不会往他们身边乱塞人的,母后放心吧。”
太后瞪他一眼:“你还没乱塞?看看阿渊身边现在那些……也就是阿渊直肠子,没看出你的用意,不然……
她说到后面觉得实在没脸,闭上嘴不再言语了。
景帝讪讪:“那不是误会嘛,误会。反正阿渊现在已经成亲了,那些人除了相貌好些,也确实都是有真才实干的,不如就留在他身边。不然现在把人遣走……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太后也知道眼下一动不如一静,只能道:“你以后注意些吧,别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被自己的母亲戳到痛脚,还是这辈子少见的丢脸事,景帝面皮发胀,应了几声忙不迭地找个借口逃走了。
…………
沈钰晨起时见身旁无人,心下有些奇怪,待听说卫渊去上朝了,更觉诧异。
她前两日已让人去打听过了,卫渊确实如他所说那般压根就不上朝也不当值。自入京之后,除了起初整顿京城防务那段时间,他根本就没怎么出过国公府的大门。以至于一度有人以为他旧伤发作不久于世,这次匆忙成亲也是为了冲喜。直到三朝回门那日他出现在沈家门前亲自接沈钰回府,这个谣言才不攻自破了。
这样一个闲到长草的人今日竟忽然勤奋起来,起了个大早去上朝了,怎能不让人觉得奇怪?
“朝中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问道。
秋婵摇头:“没听说。国公爷走时也不见很着急,不像是有什么大事的样子。”
沈钰眉头微蹙,很快又松开。若是真有什么大事,朝中必然传出风声,犯不着现在担心。于是她没再多想,在秋婵的陪同下去了正院给林氏请安。
林氏对卫渊的婚事一直不大满意,对沈钰自然也很不满。虽然卫诚警告过她让她不要刁难沈钰,但她觉得自己作为婆婆给儿媳立一立规矩并不算刁难。
只是从前卫渊总陪着沈钰一道来,她再不喜欢这夫妻俩也知道如今国公府是靠卫渊吃饭的,故而并不敢当着他的面太过为难沈钰。但今日卫渊去上朝了,不在府上。林氏知晓后便决定在这儿媳面前立一立威,好叫她知道不要以为有了卫渊的宠爱就万事大吉了。
沈钰来到正院时,卫清卫汐兄妹已经来了,正站在林氏身旁不知跟她说着什么。林氏一边跟两个孩子说着话,一边将珍哥儿抱在怀里,手中拿着个拨浪鼓逗弄他,笑得一脸慈爱。
卫清卫汐看到沈钰,笑着跟她打了招呼。林氏则像没看见似的,头也没抬,仍旧逗弄着怀中的珍哥儿。
兄妹俩有些尴尬,视线在母亲和三嫂之间来回打转,不知该说什么好。沈钰倒是无所谓,跟往常一样给林氏行过礼后便退到了一旁。
林氏身边有位年长的妈妈,姓袁,跟了她几十年了,是她的心腹。
袁妈妈早得了林氏的吩咐,见沈钰进来便去倒了杯茶端给她,让她去服侍林氏用茶。
沈钰不是第一次给林氏奉茶了,只是往常倒茶的都是房中的大丫鬟双喜,而非袁妈妈。双喜也向来很有眼力劲,在林氏抱着珍哥儿或是与人说话的时候从来不会端茶过来,等她闲了才会将茶递给她,让她奉给林氏。可今日袁妈妈明知林氏正抱着珍哥,还是将茶端了过来。
沈钰一看就明白了,林氏这是想趁卫渊不在给她立规矩。
她心中一哂,不甚在意地将那茶杯接了过来,却在碰到的一瞬被烫得缩回了手。
袁妈妈倒的竟是一杯滚烫的热茶。
林氏表面上在逗着珍哥,其实一直在观察沈钰的动静,见状轻笑一声:“怎么?沈家的姑娘身娇肉贵,连杯茶都端不得?”
袁妈妈笑着帮腔:“哪能呢,咱们三少夫人最是孝顺了,岂会连给婆母奉茶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是吧,三少夫人?”
沈钰看着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觉得有些好笑。袁妈妈的手端在茶托边沿靠前的位置,摆明了不给她留地方,让她必须碰到杯子。等她将茶递到林氏面前,估摸着林氏还会再逗一会珍哥,不会立刻把杯子接过去,也不会让她放下,届时她就只能端着滚烫的茶杯在旁侯着。
这是后宅里磋磨女子惯用的手法,只是……这法子放在她身上,实在没什么用。
沈钰并未如二人所想那般将茶杯接过去,而是伸手轻轻碰了碰杯壁,又再次缩回来,有些诧异地看向袁妈妈:“妈妈在婆母房里伺候多久了?是最近才来的吗?”
袁妈妈一怔,不明所以。
她是夫人房中的老人了,三少夫人便是先前不知,嫁进来这半个多月也该知道了,怎么如今还问出这种话?
她心中不解,但回话时腰杆还是挺得笔直,不无得意地道:“老奴是卫家家生子,十几岁时便跟着夫人,已有三十多年了。”
“三十多年了……”
沈钰喃喃一句,然后忽然变了脸,素手一抬就将那盏热茶打翻,泼得她身上脸上到处都是。
这茶端在手里都烫,何况是泼在脸上。袁妈妈当即惊呼一声,捂着脸连连后退,口中因疼痛而惊叫不止。
房中人除了秋婵,都被这一幕吓坏了。卫清卫汐瞠目结舌,林氏则下意识抱着珍哥儿往后躲了躲,生怕那茶水溅到珍哥儿身上。
“沈氏!你……”
她回神后才要呵斥,就见沈钰沉着脸对袁妈妈喝道:“我原以为你是新来的,一时出了差错才端上这样一杯茶。不想你竟已跟在婆母身边三十余年?”
“三十年了,连主子喝的茶该几成热都不知道吗?竟敢端杯滚烫的茶水上来。婆母怀里还抱着珍哥儿,倘若这茶不小心洒在珍哥儿身上,你担待得起吗?”
这一阵呵斥将林氏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也让卫清卫汐明白了怎么回事。
袁妈妈此时虽还捂着脸,但从她指缝间露出的痛苦神色便知刚才那杯茶定然有问题。不然她不至于痛这么久,被茶水泼到的地方也不会那么红。
袁妈妈冷不防被热茶泼了一脸,这会儿还被扣个服侍不周的罪名,下意识便要还嘴:“我不是,我没有,是……”
“是什么?”沈钰打断,“婆母向来待人宽和,难道还能故意让你这刁奴倒杯热茶来为难我不成?”
袁妈妈一噎,转头看向林氏。
今日这事确实是林氏吩咐的,但眼下几个孩子都在这,还有一众丫鬟仆妇围观。即便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不可能当众把这口锅甩回给林氏。
眼见林氏面色涨红气得脸都歪了,她只能垂下头,咬牙道:“是老奴的错。老奴上茶前没注意茶汤太烫,险些伤了三少夫人,还请三少夫人责罚。”
沈钰下巴微抬:“你是婆母房中的人,便是犯了再大的错,也该婆母来罚,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她说着又看向林氏:“母亲,我知您为人和善,但对手底下的人也不能太纵容了。也就是今日我发现得及时,不然那杯茶若洒到珍哥儿身上……”
珍哥儿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