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下课了,方韵言抬头看一眼黑板上方的挂钟,矮着身子溜出了教室。
“班长。”
程松直屁股一片钝麻,又站得双腿发酸,情绪低落得很,瞥了一眼方韵言,没说话,扭过头去继续罚站了。
方韵言不死心,走到他身边:“班长!”
“你出来干嘛?等会被看到了又要问我怎么当班长的。”语气里八分怨怼,两分委屈。
这话酸得很,方韵言不可能听不出来,但又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只问:“班长,你跟班主任都吃炸药了?”
程松直不想说,保持了沉默,方韵言也识相地没有再问,只是和他一起站着。
几分钟之后,程松直不耐烦道:“你回去!站在这里干什么?”
“快下课了,我在这里等下课不行啊?又没有老师来。”
程松直抬手一看腕表,果然只剩不到十分钟了,其他班陆陆续续有学生走出教室往食堂去了,毕竟是第八节,没有哪个班会卡着点自习到最后一分钟。
“我们也走吧,程老师不会来的,我看他忙得很。”方韵言拉着程松直,“走嘛!”
程松直心里乱糟糟的,不耐烦道:“去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方韵言转转眼珠子,“就,去个程老师看不见的地方吧。”
确实,现在谁还想看见程映泽?程松直体内沉淀多年的叛逆之魂又被激了起来,抓起方韵言的手就跑:“走!”
方韵言先是一惊,可一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嘴角便不自觉地咧开了,什么也不管,就跟着程松直去了。
校史馆。
“来这儿干嘛?”
这栋楼建成十年了,相较程松直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校史馆显然旧了许多,但并不影响他在这里的激动心情:“带你去看我妈妈。”
方韵言有些错愕,跟他们几个混了这么久,早就知道程松直的妈妈去世了,但是谁也没提过那个突然在程松直生命中消失的女人,突然要去看,还是在校史馆里,有点奇怪。
程松直带她走到知名校友墙前面,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那就是我妈妈。”
照片上是一个长发的年轻女子,小脸,高鼻,杏核眼,远山一样的眉毛,轻轻淡淡的笑。他们班都说颜丹琳是班花,可颜丹琳在这个女子面前,恐怕也要黯然失色。
“你妈妈好漂亮啊!”方韵言看呆了,“你真的好像你妈妈,眼睛,鼻子,脸型,都很像。”
“嗯,我印象中,所有人都说我妈妈漂亮。我爸爸,就是程老师,说我妈妈以前是三中的校花。”
照片下有校友的介绍,方韵言默默念了一遍:时清兰,90级校友,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就职于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曾参与省内艾滋病防控宣传、急救普及宣传工作……
方韵言越读越感觉熟悉,忽然“啊”一声叫出来:“以前三中,初中部,有一个板报,是纪念她的!”
“嗯,我画的。”
深情的男人总是很迷人,虽然程松直还只是一个男孩子,但一点也不妨碍方韵言心“砰砰砰”跳。
两人看了一会就往外走了,没去吃饭,坐到了教学楼前的小草地上。程松直还有些惆怅,低头拔草玩。
方韵言沉默了一会,问:“你以前在外婆家住,是不是因为你妈妈去世了?”
程松直摇摇头:“我妈妈去世之后的两年,我还是住在家里的,但是——虽然很破坏他在你心里的男神形象——他并不是一个好爸爸。他情绪很不稳定,会打我,尽管我确实有做错事,但是我能感觉到,他打我的时候,有泄愤的成分。后来他想二婚,因为我没有成。我很敏感,会不断地猜测是不是我当了他的拖油瓶,阻碍了他的新生活,所以我……”
方韵言的家庭生活非常幸福,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感受一个孩子的不知所措和无所归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小时候是不是去听过他的讲座?”
方韵言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可能见过你,我那时候已经去外婆家住了,他不来看我,我就偷偷去讲座现场看一眼。”程松直转过头来看着女孩子,“我听到有人叫话话。”
这么神奇吗?只是方韵言的情绪被他带进去了,没顾得上高兴,只是跟他一样失落:“我小时候听过几次程老师的讲座,但是他都是一个人,我一直以为他没有孩子,所以当时,知道你们俩是父子,我好几天没缓过来。”
“因为我那时候并不是一个优秀得可以让他带出去的孩子。”
“可是你现在很优秀啊!”方韵言发现程松直没有反应,干脆挑明了问:“你这次为什么跟程老师吵架啊?因为春游的时候他让你先道歉吗?”
尚未入夏,才六点,西边的太阳光已经很柔了,像一个流油的咸鸭蛋蛋黄。
程松直抱着腿,下巴搭在膝盖上,非常无助地摇摇头,轻轻道:“因为,在我希望他当爸爸的时候,他却在强调我是班长。”
就像当年,在我希望他陪伴我度过艰难时刻的时候,他却在准备离开。过往就像是以前看过的动画片,说不准哪天就会出现在脑海里,提醒着他爸爸确实有过不爱他的时候。
“程松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班长,没有之一。”
“我本来就是为了他······”不然也不会累死累活,临了还要挨骂挨打。
“那你真的不干了?”
还是摇头,程松直道:“我很软弱,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做每一件事都要考虑身边人的感受,这是我的弱点。”
方韵言抿抿唇,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一片嫩绿的草地,蓝白的校服,男孩女孩各自坐着,晚风轻轻地,轻轻地拂。
这一周结束,程老师都没有收到程松直的辞职申请,也没见他撂挑子不干,把这当成了小孩示好的信号,可周六下午,他并没有看到程松直回家。
程老师有点头疼,做了点吃的去学校找孩子了。
三中单休,对于离家比较远的同学来说,一天的时间,回家还不如留在学校。因此,当程老师走进男生宿舍楼时,碰到了不少跟他打招呼的同学,他笑着一一回应,问他们吃饭没有。
一路寒暄过来,到了程松直的宿舍门口。门虚掩着,程老师抬手敲敲,推开了门。
正写数学作业的程松直抬头,怔愣一下,站起身:“老师。”
这个宿舍的学生都是N市本地人,一到周六下午走得干干净净,只有程松直一个人在宿舍。外头吵吵闹闹,这里却安安静静。
程老师有些无奈,走进来将手里的餐盒放在孩子桌上:“给你蒸了双皮奶。”
这些年的和解伎俩,只要孩子一生气,他就蒸双皮奶,屡试不爽。
但这次程松直只是淡淡点头:“谢谢老师。”
程老师叹声气,拉出旁边一张椅子坐下:“松儿,就我们俩,你也要叫我老师吗?”
“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跟故意拱火似的。
“松儿,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老师,如果是为了班长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辞职,我会把班长该做的事都做好,但是别的,我们也没什么可谈了,我唯一等待的,只有老师对那些问题的回答。老师可以不回答,也可以照样把我打到服,但是我没有办法当作那些问题都不存在。老师有老师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坚持。”
程老师非常头痛:“松儿,你是不是一定要逼我回答你的问题?”
逼?回答那些问题很为难吗?坦陈自己是个虚荣的爸爸这么难吗?程松直扭过头,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