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炙烤着沉水巷起碱的水磨石台阶,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自行车碾过时留下浅浅的纹路。
网吧藏在营业厅二楼,推开贴满海报和小广告的玻璃门,二十台大脑袋显示器一字排开,喧闹的厮杀声混杂着方言涌入耳中,莫梁远一手拎着瓶橘子汽水,一手抱着巨大的物流纸箱,走到墙角,啪的扔下箱子。
开网吧还不到一个月,他已经学会了修主机、修空调、以及修水管,就算过段时日天有不测风云,这破网吧倒闭了,他还能转行去做个水管工。
整挺好。莫梁远冷漠地想。
经过收银台的时候,他扔了包烟过去,软中华,算是感谢金航昨天帮他代班。
“谢谢远哥。”金航双手接过。
就在莫梁远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金航又叫住了他,他脸色苍白,迟疑着开口道:“……我下午想请假去趟医院。”
“怎么,手出问题了?”莫梁远停下来。
“不是……”金航目光呆滞,“有点事,一个小时就行。”
莫梁远看着他:“知道了,去吧。”
金航说五点之前回来,到了六点也没见到人影,莫梁远也没打电话催他,照常做自己的事,今天生意一般,他趁着空闲替几个小屁孩跑腿,他盯着手里的那张卡片:Q币是个什么玩意?
刚下楼就看到一个巨人蜷坐在路边,背影很是萧条。
莫梁远装没看见,拐去了营业厅,回来的时候那个背影依旧坐在路边,仿佛没有移动过一样。莫梁远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金航转过头,看见是他,神情波动起来:“远哥,对不起,我准备抽完这根烟就回去的……”
“说吧,什么事”,莫梁远懒散的倚着马路牙子,目光望向街对面两个玩耍的小孩,语气轻巧,“能帮我就帮一把。”
金航沉默了一会。
他抽了很久的烟,脚边全是烟头,嗓子也跟被熏坏了似的,嘶哑难听:“我刚刚去医院,拿到了检查报告……”
闻言莫梁远脑子里唰唰出现两个字,绝症,终于转过脑袋认真的看着金航,目光有丝若有若无的怜悯:“医生怎么说的?能治就治,你怕什么!”
“……不是。”金航低下头,用力抓紧头发,“我还没看结果…我不敢。”
——哗。
莫梁远二话没说拿起他脚边的纸袋,拆开,取出那张轻飘飘的报告单。
他看着报告单上的字,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金航目睹了他的动作,没有阻止,也没有抬起头,他将鸡窝似的脑袋塞进双膝之间,声音都在颤抖:“……怎么说……有没有中……”
“……”莫梁远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嘴脸,以掩饰他根本没看懂的尴尬,“咳,不是中性,是阴的……”
下一秒,手里的报告单被人抢了过去。
金航盯着检测报告的阴性两个字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抬起胳膊,一把搂住了莫梁远的脖子,耳边传来他哽咽的声音:“远哥……我没中!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我还以为我会倒霉一辈子……”亲爹妈是没有的,偷钱是偷不到的,被卖去堂口做马仔,大哥跑路比他还勤快,好不容易遇见个不嫌弃他的对象,睡了几觉把家底都骗光了。
金航号啕大哭。
“行了行了”,等人终于嚎够了,莫梁远嫌弃的看了一眼金航涕泪横流的脸,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大点事,吓成这样,以后别说自个是洪兴堂出来的!”
金航激动过头,被推开以后撑着地平复了好一会,他几天之内大喜大悲,有种参破红尘的顿悟感,心一横,低下头朝男人唇边凑去。
“——我日!”
莫梁远反手一个巴掌,火烧屁股似的窜起来,跳了三米来远,指着金航的鼻子气得牙齿打颤。
“你要死啊你个扑街仔!把老子当女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金航被踹翻在地,下意识用手抱住脑袋,紧接着就是一阵雨点似的拳脚毫不留情的落到身上,他咬着牙默默受了。
“靠北、傻缺、痴线佬”的骂了一通,大佬终于出够气,从鼻子粗喘一声,放过了地上那个装死的虾肠,没好气的踢开脚边的易拉罐,拍拍屁股要走。
某个被揍了满头包的人,居然还敢颤颤巍巍的挽留他:“远哥、我是真心喜欢你……”
“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出去巡街,我年纪小爱出风头,不小心踩了别人家的场子,那大哥逼我把刚剖出来的肠子吃了才放过我,你不但没怪我,还带上兄弟去把那伙人的窝端了,这么些年我心里一直记着……”
“记记记!这么能记怎么不把账本都记了!”莫梁远真想给他脑袋开了,看看里面装的什么屎,“我那是为你嘛?我是单纯咽不下这口气!”
“远哥……”金航膝行着爬过来,想去抱他的腿。
莫梁远夹着腚又跳三米远。
某个守住珍贵初吻的大佬恶声恶气:“你再搞这种飞机,就立刻收拾东西给我滚蛋!”
金航滚蛋的速度意料之外的快。
杂物间里,莫梁远看着桌子上梨花居的房门钥匙,还有网吧的备用钥匙,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金航脸上还有他那天打出来的瘀伤,头发倒是剃短了不少,但还是看起来不精神,面黄肌瘦,站没站相:“我回去之后认真想了一下,还是不要再拖累远哥你了,我现在是个废人,数钱都数不利索,留在这也没什么用,我之前……偷拿了不少店里的钱,我知道是大哥你心好,没有揭穿我,这份恩情我将来一定会报答的。”
“报答个屁!”莫梁远阴着张脸,“你报答的方式就是甩个烂摊子给我?”
金航垂着脑袋:“我想报答的,是你不让……”最后几个字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
操!他还敢提!
“——滚!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金航被莫梁远用鞋打了出去。
……
“乐老师再见——”
“再见——“
和几个学生告了别,乐康晖提着公文包往家走,路过菜市场,他买了两根大葱和几个土豆,鱼摊的王叔同他是旧相识,热情的招呼道:“乐老师你可来对了!都是今儿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瞧这活泛劲儿!”
“给我来一条草鱼。”乐康晖从钱夹里拿出张齐整的二十块纸币。
“好咧!”
再往里拐去,就到了恶臭阵阵的禽肉摊,空气里弥漫着血味、粪便味,还有动物羽毛味,往挥舞着刀柄的店主身后望去,会看见摆放得密密麻麻的铁笼,鸡鸭和肉兔关在一处,时不时能看见几条浑身脏兮兮的土狗。
乐康晖拎着装着草鱼的塑料袋,走过脏腥污渍遍地的市场,从后门拐进一条小巷。
巷子里灯光昏暗,人声寥寂,几个亮粉色的招牌格外显眼,在漆黑的深夜里散发着暧昧的光芒,乐康晖掀帘而入,一个浓妆艳抹、大腿雪白的女人迎上来,是刘念。
“哟!你怎么来了?”刘念冲他眨眨眼睛,“想我了?”
她靠得很近,乐康晖透过廉价的香水味闻到了女人□□的味道,是一摊烂肉的味道,和闵虹身上一模一样。
他刚刚面无表情的走过禽肉摊,此刻却有种想吐的冲动:“我找闵虹。”
“找虹姐啊,她不在。“
“帮我把这个交给她。”乐康晖从包里掏出钱夹,取出一沓钞票,放到刘念手里。
刘念用鲜红的手指甲拂过那叠钱,嘴角勾起笑意:“你是虹姐什么人啊……怎么天天光送钱不留宿,真是羡慕呢,老娘我什么时候也能钓上这种?“
乐康晖用那双三白眼盯着她,袋子里的鱼抽搐了两下,没动静了。
“算了,知道你们男人都喜欢年轻的……你也是,那条疯狗也是!”刘念今天中午在饭馆遇见了莫梁远,看他敞着两条结实的胳膊,一个人抽烟喝闷酒的样子,就动了点心思,结果刚摸上手背就被推了个趔趄,男人脸上都是怒意,但最后什么都没说,黑着脸走了。
“真不是个男人!”刘念切了一声,“天天就知道围着个傻子转,没出息!”
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乐康晖,闻言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向刘念:“你说的傻子……是那个叫沈星河的小孩么?”
“除了他还能有谁!”想起当初许老太赶出院子的事更是来气,刘念取出支细长的女士烟,点上后吸了一口,“那一家子都有病,能跟那种杀过人的男人混在一块,不是有病是什么?也不怕他哪天发起疯来,把那小子也砍了我看就算完了!”
乐康晖感觉嘴角发痒,呕吐的感觉依旧还在,但想去啃咬指甲的冲动已经占了上风,刘念满心都是今天当着一屋子人被拂了面子的事,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人阴沉浑浊的目光。
教室、擦了一半的黑板、胶带、红色的毛线背心、喉咙里的蓝色血管,迷茫的大张的眼睛……
肾上腺素在攀升,他无意识的咧开嘴,神经质的抠挖着指缝。这种美妙的感觉却被另一帧突然跳出的画面强行打断——同样是双眼睛。
不可一世的、居高临下的眼睛。
那是疯狗的眼睛。
乐康晖停下手里的动作:“谁是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