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千玉站在叶森公寓的客厅里,这里的空间仍旧宽阔,让郑千玉放下来盲杖。他扶着沙发背,一点一点丈量距离,辨认方位,在心里描绘出这间房子的模样。
叶森生活在这里。
木制地板,一条长长的走廊,右边凸起的是厨房。左手边是主卧,书房。他刚刚洗了衣物,晾晒在阳台,有熟悉的洗衣液味道。
被搬走的茶几再也没有归位,仍然静静地靠在角落的墙边,不牵绊郑千玉熟悉这间房子的脚步。
他像一只慢慢探索新环境的小动物。叶森并不干涉他,而他的安静也并非是一种疏离或冷漠。
他不会做无谓的寒暄,从而不使他们之间落入一种俗套的社交关系之中。
叶森会稍稍引导他,偶尔牵郑千玉的手,为他开门,又让他自己慢慢走进去。他的生活场所功能区域划分明确,打理得相当整洁,椅子在不使用时推到桌下,严丝合缝。
卧室叶森也让他进。即便郑千玉没有任何走进他卧室的理由。但郑千玉是一个盲人,他看不见的。直到他进入一个房间,腿碰到床垫,才发觉自己进了叶森的卧室。
“这是床吗?”郑千玉失笑,弯腰摸了摸,摸到他放在床尾的,叠得整齐的被子。
他竟然还会叠被子。
“嗯。”叶森应道,他绕过床,脚步环着郑千玉,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他拿起床头的枕头,就这么放进郑千玉的怀里。
以前郑千玉很喜欢抱着枕头睡。睡着之后,他渐渐抽了自己的枕头抱在怀里,枕林静松的肩膀或胳膊。说实话那并不舒服,因为林静松的身体很结实,没有任何枕头的优点。
林静松经常被抱枕头睡的郑千玉枕得手臂麻痹,他什么也没说。但不久过后,郑千玉又买了一个新枕头。
两个人拥有3个枕头,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不过有时候郑千玉醒来,还是会发现自己枕着林静松睡。
他抱着叶森的枕头,很无言地捏了捏,好像叶森要再一次佐证这确实是床,是他的卧室一般。
“你可以不让我进来的。”郑千玉有些无奈地说,误闯别人的卧室,总归不好。
“没有不可以。”他听见叶森答,“你可以进任何地方。”
郑千玉习惯了他说话这样沉稳的、没有什么波澜的语气,不加修饰,完全认真。
他含糊地应这句话,不敢和叶森一样认真。走到叶森身边,把枕头伸过去,抵在他身上,还给了他。
从卧室里出来,郑千玉并不快的脚步经过厨房,又听见里面灶台轻微的动静,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之中。
他们今天要再去探望飞飞,并且,郑千玉会填一份导盲犬的申请表,进入不短于一年的导盲犬申领队列。
郑辛仍然在急诊值班,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没有休息日,抽一个下午都分身乏术。
对于郑千玉终于要去申请导盲犬,郑辛是最高兴的人之一。他总是在值班间隙找出30秒的时间,给郑千玉发消息,表达他的喜悦之情,并畅想一年后他的遛狗生活。
他坚持在像陀螺一样到处转的急诊室生活之中抽空学习导盲犬的相关知识,并摘取其中较为关键的段落,复制发给郑千玉。
和郑辛比,叶森也不遑多让。
前一天,他发给郑千玉一个药品的名字。郑千玉用文字转语音读出来,完全听不出来那是什么。
随即,叶森打了可能是他所有文字消息里最长的一段话。他说,导盲犬工作时会戴导盲鞍,方便牵引。但长期佩戴受力摩擦,会引发关节问题和皮肤损伤。
叶森找到一个针对该问题的药膏,根据他的多方信息收集反馈来看,这个药膏是相对有效的。
发给郑千玉,也方便他收藏起这条信息,用于日后查找。
而且,还能骗郑千玉的一次回复。
郑千玉哭笑不得,叶森和哥哥发来的导盲犬学习资料,确实让他对导盲犬了解了更多。导盲犬工作是抑制狗狗天性的,为他这样的视障群体付出许多,称得上神圣。
因为毛毛姐下午临时有事情外出,于是他们约了一个比较晚的时间。叶森很直白地说今天他要做饭,先把郑千玉接到家里吃午餐。
下午开车出发,顺路可以去想去的那家咖啡厅。毛毛姐在微信上和郑千玉说,申领的手续只要备齐证明,用不了多久。所以即使路程较远,他们仍有空余去做其他事,并且早一点回来。
郑千玉周日一般没有工作,叶森早上开车过去接他,郑千玉没有工作的时候一般睡得较晚。今天他和叶森有约,还是按时起来了,只是神情还带着倦意。
林静松见到他时,感到郑千玉的精神有一些变化。他面容血色较少,眼下浮起淡淡的青色,见面不过十分钟,他走神了两次。
郑千玉的走神并不明显,所有的对话他都有好好应答,但那是机械性的。
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郑千玉忘记了系安全带。
林静松微微屏息望他,郑千玉很明显在发呆,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林静松靠近他,郑千玉的睫毛像被惊起的飞鸟,振翅几下,回过神来。
林静松并不问什么,而是轻轻拉过安全带,帮郑千玉系上。
在去往他家短暂的路途之中,郑千玉在不经意间对此给出了一个很合理的解释。他昨天下午犯困,泡一杯浓茶,不小心放了过多的茶叶,让他到夜里三四点都没什么睡意。
这对应他早上出现时的困倦,走神、较差的状态都归因于睡眠不足。
他语气轻松,这不过是一次生活上的失误,是失明的日子里最小的遗憾。
林静松开车,余光里有郑千玉。他坐在身边,却好像坐在一团云雾里。
他没有相信郑千玉的说法。
午饭做了咸蛋黄鸡翅,清炒菜心,微酸开胃的番茄排骨汤。
鸡翅提前都脱了骨,仍保持形状,方便入口。菜心是新摘的,嫩且清甜。排骨汤仍是高压炖出来的,整个番茄完全融入汤中,不见踪影,只剩汤水之中微沙口感。
带有番茄酸味的汤实在符合郑千玉的口味,但餐前他不敢喝下一整碗,规划着其他饭菜在胃中的占地。
下午的咖啡厅,郑千玉提前和叶森说过,他想吃一份冰淇淋。叶森又做出丰盛的一餐,郑千玉一边吃一边想,下午预定好的冰淇淋,他不得不和叶森一起分享了。
饭毕,仍旧吃撑。郑千玉摸着墙壁,站着,慢走消食。叶森在厨房洗碗,传来模糊的水声。
郑千玉,你做得很好。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没有在叶森面前展现出过大的、超出阈值的情绪起伏,很像一个平常人,一个平常的郑千玉。
坏的记忆,像梦魇一般的记忆在呕吐之后打开水龙头冲走了,已经进了黑暗的下水道,永远不会再回来。
心绪的大起大落之后,郑千玉想通了一些事情。这次想通之后,维持住了他的状态。
幸好,幸好,他最后没有失了叶森的约。生活像多米诺骨牌,计划外的一小片倒下去,后面就会全部完蛋。
在叶森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郑千玉在僻静的角落里摸到他的画架。
上面应该有画,但郑千玉没有贸然去摸,有可能叶森刚完成没多久,颜料未干。郑千玉有避免破坏一幅画的先见。
叶森的脚步声渐进,他来到郑千玉的身旁。
手已经完全擦干,但皮肤仍有湿润的意味,那不是确切存在的水意,而是一类微凉的触感。他握郑千玉的手,郑千玉的触感发达,立刻想到他的手刚刚浸润在水流之中的景象。
“可以摸的。”
叶森道。
这是他对郑千玉说的最多的句式,郑千玉忘记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所以需要他略加提醒。
郑千玉的手让他握着,带着,抚上画面。他有细长的手指,右手指间关节有轻微凸起,是以前常年握画笔、刮刀留下的痕迹。
这并不影响他拥有一双好看的手,这是吸引爱人眼睛的一个部分。
郑千玉摸到完全干涸的颜料。他本来并不期望自己能摸出什么,油画的画面无法用触摸得到,只是,这是他仅剩的唯一的方式。
但那颜料的厚度不太符合他的想象,是凸起的,有一定形状的。
郑千玉的手指停下,很意外的,带着好奇地用指腹仔细轻触感知。
凸起的颜料像某种小小的立体壁雕,不过线条很简单,是起伏的,绵延的。
叶森的手带着他的,顺着往上摸,有方向的转变,但那曲线承载着他们,使他们的手变成一艘小的船,最后靠岸在一条直线上。
那直线仍然是凸起的,摸上去是一条横亘的、微型的山脉。
“是……是一条河吗?”
郑千玉不可置信地说,指尖下起伏的曲线是水流,每个孩子第一次画河流,都会这样画。
“嗯。”叶森握着他的手,没有过多解释他为什么会这么画画,他如何画出这样一幅画。
他的手被水浸润之后又擦干。带给郑千玉一种在河流之中濯洗后淋漓的想象,他带郑千玉又重新走那条直线。长长的,在纸面的顶端,河流改向之后的一侧,从左到右。
“这是岸。”
他站在郑千玉背后,几乎拥抱他,但事实没有。只有气息跟随,包裹。
越过岸,抵达画面的边缘,然后是纸张,画板。可以松开手,但此时不必。
“岸在河的旁边。”
叶森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