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丛，人影出。

玉容的话刚说完，一声清脆的女声从她身后传来，吓得她一个激灵，将要倒下。

“别慌。”身后的人扶住潘莹的腰，冰凉的湿意浸触玉容的手腕，听到玉容的说法忍不住笑出声，“加工厂，说的很有意思。 ”

玉容站稳了身子，正欲侧首，却被拍了肩看向前面，只能道：“谁？”

叶雪善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法子从无数双眼睛看守的院落逃出来，她冷静得很，此时凑到玉容耳边，纠正了她的说法：“这对他们来说也是诅咒，烧不尽，灭不掉，想着将家中的姑娘一窝一窝送出去，事情就能罢了，可笑。”

玉容见是叶雪善，面色惊恐：“你怎么出来的，明明……”

叶雪善盯着人鸡皮疙瘩都起了，她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能成功一次，就能成功第二次。”

付冬实直接道：“你打算今晚怎么做？”

“带你们去个地方，你们应该……”叶雪善顿了顿，“算了，你们晚上到处乱晃，可比我熟。”

叶雪善带着三人去了叶府的西厢房，里面的蜡烛时不时更换，一直通亮到凌晨。奇怪的是祖宗祠堂竟没有人把守，空空荡荡只有屋里一个人，其消瘦的身影透过窗纸恍惚晃悠。

诸秋华诧异道：“谁会在里面？”

叶雪善嘘声，屈指捅了个窟窿，直接将里面的场景展示给他们看。

祖宗牌位在上，烛影幽幽，堂下一人，瘦长人影，堪似恶鬼。

又是一长案，案上摆着二三十把刀，宽窄不一，尖刀、平刀，三角刀和花口刀，常有一口诀，樱花平刀扎，万字平刀推，袖头袄边凿刀上，花朵尖刀刻。

一雕花木盒，盒上盖着红布。

一瘦架，架上支着张薄如蝉翼的妙皮，似净云，似灵溪，让人挪不开眼。

那人背对着他们，手持刻刀，刀刃锋利而精准，口中念念有词，每一次下刀都仿佛手下的皮影是她常年相伴的熟友，与之聊着平常话，说着闲事消遣。

睥睨闪着寒光的刻刀先从掌中人的轮廓开始，沿着先前钻下的针孔轨迹，顺直，弯曲，再一刀一刀地将用不上的皮料剔除。

刀刃在细薄的皮面上划过，堂内寂静，只听得轻微的“沙沙”声，不，还有那人微不可闻的咛喃，明明身边没有人，却有来有回。

蜡泪在案上聚成一摊红花，掌下的轮廓逐渐清楚，皮影的模样也逐渐显现，那人细细唤着，似要叫醒一个沉眠的灵魂。

可惜没有任何回声，浅表的轮廓才简单完成，那人停顿了几秒，预备深入细节。

要多少的细节才能打造出如活人在世般的活灵活现，恐怕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也未必说出几分特别。不光是五官，还有常穿戴的服饰，又或是夜以继日抚摸成玉的珠串，每一处细节都被耐心雕琢。

实在明显，执握刻刀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影响不了下刀时的稳如泰山。只是微妙的，在掌下人人的面部时，那人格外小心，甚至可以说是谨慎，人的五官，耳朵、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影射下来的阴影可谓刻画细腻入微，触之微颤，沉眠的人似乎醒了过来，那人在慢慢感受到掌下人的情绪和表情。尤其是眼睛，被雕刻得灵动而传神，眼波流转，欲语还休，不是情到浓处，而是唉声难出。

到这一步，在大多数人眼里已经说得上是件完美的皮影。但那人并不这么想，所求直上仙台，开始用刻刀在皮面上雕出各种精美的花纹图案，这些镂空的部分使皮影看上去更加精美，烛影昏黄，烛光下呈现出独特的光影效果。

玉容皱着眉头发问：“还要做到什么程度？”

“大概要等到人满意的时候。”叶雪善眉眼已经露出了几分倦意，她不曾看里面做到了那一步，只倚靠在窗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臂弯，望着一轮明月等待时机。

屋里头的人又开始了多层次的雕刻，这种工艺能让皮影在视觉上极富立体感和层次感，操纵时会像是一具活生生的立体人在伸展活动。

时间差不多，叶雪善适时的出声提醒：“快好了。”

……快好了的意思其实还是很久，一般雕刻结束后就到了上色的环节，案几上摆上了各种鲜艳的颜料，那些颜色无非大红大紫或大绿，也有杏黄湖蓝，纯色好用，大抵都是由紫铜、银朱、普兰这些矿物质炮制出来的。

那人将制好的纯色放入稍大一些的酒盅内，再加入几块用精皮熬制的透明皮胶，酒盅被放在特制的灯架上，蜡烛被细柴头点燃，胶与颜料搅和在一块，异香扑鼻，很快交融成成绵密的稠糊。

趁颜料热时，用细毛笔轻微蘸取颜料，一笔一描为手下的皮影上色。每一笔是那么的轻柔又精准，浓淡相宜，轻薄的颜料随毫毛在皮面上均匀铺展，江南烟雨蒙蒙，温婉淑人入墨。

“……”叶雪善沉默等待，见缝插针，“这次真的快好了。”

稍后，那人又将雕刻好的皮影各个部分用分好的细线连接起来，使之能够灵活运动。为了确保皮影在表演时能够自如地摆动，关节处的连接点结构被精心设计调整，之后又用平布包裹住皮影部件，用高温的铜熨斗压平皮影。

直至完成后的皮影被放在特制的木框中阴干定型，只待完全干燥后，活人皮影就诞生了。

“对不住。”

这一声让人听得醒目，从开始的现在，那人都咛喃细语，直至到了最后，道出这一声，细密的叹息声落下，没了结尾。

到这里，不该明白的人都已经明白透了，无论是晚间天选猎物般的抬起放下，还是如鬼般突然出现的叶雪善，足以引诱他们见证这一切。

还是玉容先动口：“你是故意让我们看到的。”

叶雪善见惯了这场景，淡淡道：“早晚的事。”

屋里头的人从正门离开，趁此机会他们偷溜进去，叶雪善目标明确，她直接掀开了红布，打开木盒，里面放着的正是十二金钗玉女的皮影，饶是之前听完她们的故事，这是第一次见到完整的皮影，做工非常考究，材料也跟以往见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同。

叶雪善看了很久，眯起眼似乎辨认着里面的每一个人，数了数，没有多，也没有少。但也没说什么，她开始试着操弄起来，这些日子下来，操作皮影的技艺已精进不少，偶尔还能老太君允许，跟班打个下手。

没弄太久，叶雪善将皮影递给了诸秋华，示意诸秋华操作感受一下区别。

诸秋华接过，先是摸了摸皮，后才提着杆子，这张皮影极好，手中的皮影仿佛有灵性，一举一动，顺应着他的动作活灵活现，似乎下一秒就欲发待出。

“好了。”付冬实阻止了诸秋华接下来的动作。

叶雪善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

诸秋华小心地将皮影放回木盒里，指尖被一触，他感受到木盒内的皮影似乎动了一下，同时他接受到若有若无的视线打在他身上，他盖上盖子，又将红布重新盖在上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比起和诸秋华他们交易，叶雪善显然有自己的盘算，她绕着祖宗牌位走了一圈，在大多数还抱有敬畏之心的时候，她从袖口取出早备好的东西，沿着牌位将这些木板连接到一块。

玉容问：“你在干什么？”

叶雪善动作顿了顿，弄好最后一块，淡道：“我不喜欢被不人不鬼的东西戏耍。”

说完，她不知道想到什么，有些忍俊不禁，垂眸好笑道：“本来你们在旁边看戏就可以了，看完了全场，都可以麻溜的滚回去。”

“但现在，你们非要掺和，现在麻烦了。”

玉容拧着眉，她从叶雪善身上嗅到了和张丛等人一样的味道，不解道：“我们不是一体的吗？”

“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一样的，但不是一体的。”叶雪善挑眉，她收拾好东西，飞扬且自信，“我可未必要靠你们才能出去。”

叶雪善最后看了一眼祖宗牌位，许久，深深长拜。

天色将明，叶雪善不能在此久留，但她留了话，说是第二个阶段结束，一切也就结束，到时各归各位。

回去的路上，诸秋华和付冬实又经过假山群，四下无人，诸秋华直接开口问道：“你看起来并不喜欢极点。”

付冬实没反驳，平静道：“谁会喜欢抢走自己东西的人。”

诸秋华再问：“极点抢走了你什么东西？”

付冬实沉默了，也没打算说，这种行为对他来说太过幼稚，颇像向家长告状的小孩。

诸秋华揪着问：“是那本日记本吗？”

“嗯。”

诸秋华还想问为什么那本日记本会在极点的手里，虽然他还没有看完，但里头的字迹和标注，无不证明了它曾经属于一对人。即便他因某些原因忘记了以前的记忆，日记本这种东西，要么烧了不留痕迹，要么交给可信的人保管。

再者，如果是他，诸秋华看了看身边默不作声的付冬实，如果是长庭的话，他想他会愿意的。

付冬实轻拍诸秋华的脸，示意他看着点路，同时他解释道：“也不算是极点抢走，所谓神将他从我身边夺走，再赐给有福之人，既然抵抗不了，就认下了。”

“我不插手你的交友，你可以放心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付冬实罕见的说了一长段话，“不喜欢极点只是单纯不喜欢里面一些人的做派，散都散了，眼不见为净。”

付冬实牵住诸秋华的手，使了点力，他笑道：“反正你现在跑不掉。”

诸秋华回握，提醒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哦。”

诸秋华贴着人耳朵，黏黏糊糊地问：“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付冬实轻轻弹了一下段浦生的额头，嗯了好长一声，才回道：“大概像现在这样，盯盯怪。”

“哦。”

人又少了一大半，排练皮影的次数越来越少，诸秋华估摸着，皮影已经不能再帮他们拖延时间，再耗下去，死的人就会是他们了。

诸秋华又溜进了西厢房，他来了好多回，盒子里的皮影也都熟悉的差不多了，潜意识觉得，叶雪善让他摆弄皮影的时候，不仅是试探皮影能不能动，也在观察是否会出现她想要的东西。

木盒里的各式皮影都试着操作过，只有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北边的一个角落里多了一个雕花的木盒没有开启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诸秋华私下问过叶雪澄，叶雪澄想了想，没回忆起北边有什么雕花木盒，她说没见过，但也许是老太君在里面放着些下脚料。

诸秋华默默想，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相比这些，西厢房的烛火通明，今晚有的是事情做，诸秋华从隔间搬起了长案几，又从布包取出了好些皮料，他眯着眼睛，比对着和那人体态相似的皮影，估摸着裁剪成适合的形状，慢慢的接合缝隙，调整了好几遍，他才小心地拿胶糊抹上。

手里的皮影有好几处断裂的地方，诸秋华练了好久，只能尽量保持好看，等缝完后，皮影看上去只能说稍许正常，他叹了口气，揉了揉手腕，只能期望小姑娘别嫌弃他的手艺。

等着胶糊干透了，诸秋华将皮影轻轻的放回木盒里，收拾好东西走出了西厢房。等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后，愣了一两秒，扬起笑容快步跑上去，小孩子的脾性又出来，撒娇道：“好想你。”

付冬实手里还抱着身外袍，容着诸秋华抱了好久，才轻轻拍着诸秋华的背，给人披上后，才道：“伸手。”

夜里头还是有点冷的，披上外袍后暖和了不少。诸秋华乖乖的伸手，十指间，血珠又渗了出来。这次付冬实准备好了东西，抹了药膏，包了纱布。

付冬实问：“放心了？”

诸秋华点点头又摇摇头，回道：“没做好。”

付冬实捏了捏诸秋华的手腕，领着人回房，耐心道：“这次回去好好睡觉。”

“哦。”

“哦？”付冬实看也不看后头，直接一出手就掐准了诸秋华的脸，“重新说话。”

诸秋华从背后凑上来，轻吮付冬实的耳垂，笑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