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堂完全是在自顾自地作出回答,又将之前太宰治提出的问题无视了。这是第几遍提醒了?这人真的完全是个古怪的小说狂……不,搞不好写的东西也不堪入目……
“这个啊,”男人想了想,终于算是有逻辑地答道:“偶然和太太在书店遇见的,因为看上了同一本小说就聊起来了。我正好提到自己在写故事,太太说可以帮我看一看,就这样成了朋友……”男人格外认真地蹲下来摸摸两个孩子的头,“你妈妈很厉害,看小说的角度也很刁钻,总是能给出很多建设性的提议。到现在姑且算是变成了笔友,说起来我们也有好久没见过了,我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还……”
“……来着。”伊堂猛地一拍脑袋,反应道:“啊、小朋友!你妈妈有东西留在这里,这回请一定帮忙带回去。”
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着一张温和有礼的脸,做事讲话却意外地令人费解,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写小说的人都有些精神状态上的问题了。但是当男人将一个简约精美的丝绒盒子递过来时,太宰治五条悟齐双双一愣。
里面摆着一对精巧的蓝宝石制成的耳饰。“这可是真宝石哦。”男人说,“一定要小心。虽然看起来小巧一枚……但是在切割工艺上花了相当大的功夫。”他解释道,这是以五条夫人名义购置的宝石、又交由业界知名工匠打造出来的,制成之后夫人日程繁忙,不便亲自来东京取,恰好两人之间先前有过约定,便将此事拜托给伊堂,决定下次见面时彼此交换了——这便是稿子与宝石的故事。只是伊堂没想到,此番前来的是她的孩子。
两个孩子接过来后,男人再次、再一次地盯着他们失了神。没人知道那一刻伊堂在想些什么——这是个有着成为小说家梦想的男人,五条夫人是第一个对他表示赏识并认可的人。如今的他并不算古董店的店主,而是帮着自己的父亲打下手,一边筹备他的第一部小说。那是一个关于两个少年的故事,他已经写了大半了。
看着两位截然不同又相似的男孩,伊堂像被电流击中一样忽地原地一颤:向来捉摸不定的灵感火花带电似的劈里啪啦一阵在脑海里闪过,他顾不上再跟太宰治他们进行道别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再度回到货物堆积的桌子后面,拿起笔刷刷地记着什么。
我们无从得知他会写下一个怎样的故事了。毕竟这本小说最终没有被发表,而是成为了泛黄的手稿被随意地遗忘;而男人到底也没有成为小说家,而是继承父业,将这家古董店传承了下去——当然,这都是在某一刻的未来会发生的事情了。
太宰治和五条悟隔天便回了京都,五条夫人似乎对孩子的课业尤为看重,她在这时又显示出严厉无情的母亲形象来了:出去玩落下的课程,你们两个都要好好补回来哦。
这些日子,太宰在咒力上的控制更为精确了。而情况也果真如五条悟所说,哪怕是亲自负责指导他的咒术老师,也未曾发现他身上“不太一样”的咒力。其实连太宰本人都有些说不上来这究竟是哪些方面不一样——但他自己也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他的咒力确实非同寻常。而这一点,只有五条悟的六眼发现、并且成功地替他保守了秘密。在人前,他只单纯宣称自己的术式是“无效化”而已。
彼时他们两人的课程已经渐渐分开,他仍在名义上是五条悟的“伴读”。但实际上太宰在这里得到的待遇已然快与五条悟持平,无论是从他同样稀有的术式上、还是五条悟本人钦点且认可的朋友角度,都没人会不识相地主动前来冒犯。当然,其中少不了家族当主以及主母的功劳。五条夫妇大约是压下了几位年迈长老的不满,强行让他们明确了这一点。
作为天生擅长利弊分析的孩子,他太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又缺少什么了。在五条家的学习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将他从自毁的淤泥里拽了一把。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那天,五条悟告诉他说:你会回去的。
他看见了太宰离开的未来。
“太宰君,”体术老师负手而立,微笑道:“在进攻这块还得多加强才行。”
这天下午,他正在训练场练习:这也是五条家的必习功课之一。阳光穿透了稀疏的云层落到四季常青的古老榕树上,斑驳光影坠在柔软的草地。太宰治定了定神,在老师刻意配合他进行的训练下,先前的几回过招他不自觉落入下风了。
太宰治重新锁定目标。左手虚晃一拳,右脚迅速踢出——老师脚下轻盈一转,避开了太宰的攻击,同时左手伸出,按在太宰的肩膀重重一掀。太宰失去平衡,险些摔倒。
“还不够快。”他说。
太宰站稳身体,比起进攻,防守是他更为擅长的领域。但这回,他低身欺近,身体顺势一旋,右肘自侧面猛击过去。对面指导的老师没有闪避,反而迅速以前臂挡住太宰的肘击,同时右手探出,将他定在原地:这便是来自大人体型的优势了。
“非常好。”老师满意道,松开手,后退一步。“后生可畏啊——真期待你长大。”
那是一九九七年九月中旬的日子。那一天下午结束训练,太宰治的耳边忽然荡起水一般流动的音符,令他无端联想起流水似的生命。那是年仅七岁的他第一次对命运有所觉察:在声声迭起又陡变的琴音里,在五条家偌大又有限的宅院里。然后他意识到原来是五条悟正根据日程表在某处练琴,琴声飘过训练场上空。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时他骤然惊醒,看见男孩转过来一双水洗琉璃似的眼睛。
风从院子外进来,枫叶簌簌晃动,绿橙红黄,四季变迁。多年未曾挪移过位置的假山仍安静地立在那儿。五条悟站在长廊,个子拔高了不少,肩颈处搭着木制小提琴,背后是一整片秋天的日色,金光闪闪。那一瞬间太宰治错觉自身是他手里的琴箱,仍在不停地震颤着共鸣。
“好听吗?”十二岁的五条悟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