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郊区。
夜半荒路,漆黑一片,不见月光。空气湿润,路间浓雾漫延扩散,裹住了整片路段。
夜露打得草间的叶子焉了吧唧地低垂着头,密丛中有两三只田鼠正忙着捡饭填肚子。一只肥润的田鼠已经拔起一株野草,聚精会神地啃着根茎,边吃边发出唧唧唧唧的叫声,忙着啃咬的同时还不忘和同伴炫耀这棵草有多好吃。
突然,它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啃了一半的草根从手中掉落,身体站了起来,耳朵高高竖起,乌黑的眼瞳瞪得老大。与此同时,其他几只田鼠也不约而同做出相同的动作,弃掉手中的美食,纷纷看向同一个方向……
下一秒,只听寂静的空气中渐渐传来“叮——叮——”的长响,先是摇铃的碰撞声,穿透无边空气,掀过一阵透明的气浪。长响在传播中逐渐变了声调,铃铛声传到最后化作空幽的嗡鸣。
持续不断的铃声从浓雾中扩散,夹带着翻涌的隐形气浪掠过这片土地上的生物,铃声过境的那一瞬间,几只田鼠不由闭上了眼睛,仿佛刚刚受到一番净化洗尘,心灵涤荡已至升境。
浓雾好似在铃声的晃荡中消散了几分,可见一黄色身影缓缓从雾中踏出,其身披九龙法衣,手持象牙朝简,头顶莲花冠,身形板正,神色庄严肃穆。另有一年轻女子紧随其后,手摇三清铃,右手掐诀,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
附近的生物很快都反应过来,这是云清观的道士在布驱邪招魂的仪式。
一时间蛇虫奔散,纷纷四逃,压到草藓数片。
雾中走出的人越来越多,前面两个道士和年轻女子出现之后,队伍后又并列走出十余年轻男子,皆穿素色道袍,其中四人合力抬着一架露天木台。木台上盘坐一女子,仔细一看,那女子浑身血迹,浅色上衣沾了好几道污泥和大块小块的土斑,已看不清衣服原来的颜色。
她像是整个人从土坡上滚落了几圈,又磕倒在尖锐石块上一般,从额头到嘴角豁开一个长口子。她虽闭着眼睛,但一只眼睛的眼皮全然脱落,眼球直接暴露在外,只是瞳孔已经涣散,整张脸青灰可怖,血渍深黑,了无生气,已然是死绝了。
招魂幡动,三清铃响,其间招魂咒吟诵不停,楼衡带着众人一路将那女子的尸体抬回了云清观。
原来为首那中年道士正是楼小满的父亲楼衡,而摇铃的年轻女子就是楼小满。
楼衡回鹰市不久,又收到了云清观观主云阳师弟的帮忙请求。他师弟直言最近邪事太多,有活人请求的法事尚且顾不过来,还每天梦到一些落难山间的孤魂野鬼,一个个赶来给他托梦请求收尸。
真去了梦里指引的地点又找不到尸体,魂也找不回来,这一天天的净瞎忙活,请师兄再去一趟帮个几天。
楼衡本来已经决意不管海市的事情,但和楼小满谈了几次之后,觉得女儿实在天赋极佳,加上拗不过她的坚持,就直接带她来海市实操了,当然如果能吓到她,让她从此弃了修道这念头就更好了。
这夜,他带着云清观的弟子和楼小满找到托梦给他师弟的女子,这次找到了尸体,可是魂魄依旧不在尸体附近。
没办法,楼衡只能带着她先回云清观,一路走一路招魂,希望到观里的时候能给人叫回来。尸体发现处是在一处公路边,被夹在一堆杂草碎石里面,看上去像是从附近山坡上摔下去摔死的。
周边都是无名荒山,和上一次过来发现的尸体地点还不一致。楼衡心想,海市这几年肯定有精怪邪祟出没,只是没闹出大动静,还未惊动道教协会。再发展下去的话,恐怕要出大事。只是他私心不想主动沾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有些业力,不是他能动的。
他觉得他可能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漩涡附近,离看不见的波云诡谲越来越近,稍有不慎,说不定落个和这些无名野尸一个下场,最近一定要谨慎才是。
仪式过半,楼衡让楼小满去后院帮忙给尸体净身,他和师弟则守着法坛继续呼魂归来。
耳边是正殿传来持续不断的经文吟诵,楼小满心无旁骛,小声跟着一起念,手里的活也不停。她打了一桶水,用干净的布沾水细细将女尸身上和脸上的污泥血渍擦去。尸体浑身冰冷,除了脸上的伤较为明显,身上其实没有什么其他的大伤口,例如刀伤,或者钝器导致的凹陷之类的伤口皆看不见,尸身也没有出现明显肿胀,死亡时间应该不久。
难道真是摔死的?恐怕得等她醒来才能回答了。
按理说发现尸体应该交给警察,前几具尸体在被发现的时候也确实是这么做的。然而前车之鉴太多,交过去了就没个下文,满椒山那片是著名的自杀圣地,一般上面发现的尸体,没什么特别证据,最终的结论都是自杀。
云阳师叔夜里实在被烦的紧,最终决定把这具女尸先带回来,试试能不能问出点东西。虽然今天发现她的地方离满椒山还有一段距离,但云阳和楼衡都觉得,她和之前的发现的尸体必有联系。
擦净之后,楼小满给她换了套衣服。小心翼翼将她扶起,保持盘坐的姿势,额前和胸口用两张定身符定住,见她坐得稳稳当当,没有倒下的迹象,楼小满缓缓放开了手。
除了那道从额角斜劈下去的大豁口和一边暴露的眼球有些狰狞,这张脸其实算的上秀气。楼小满暗叹一声:真可惜。她看上去比自己还小。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希望一切顺利,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
楼小满给她换的上衣是一件浅杏色麻布褂子,方才扶她的时候扣子松了两颗。她检查一遍,将扣子一一系好,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只缺了眼皮的眼睛。
说眼睛好像还不大合适,毕竟眼眶里只剩这么一颗遍布疮痍的眼球。死人的瞳孔会扩散变浅,眼珠子看上去比活人要大一些,像是带了超大号美瞳,加上她的眼球被伤到,连眼白的底色都浑浊了。
青白的脸上血肉翻飞,嘴唇干裂失血,这只浊色眼球此刻正直直盯着楼小满的眼睛,饶是楼小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这张脸惊了一下。
她的理论很扎实,但直面尸体毕竟还是第一次。她忍不住暂停呼吸,耳后的汗毛竖起,风往她身上经过的时候,她才惊觉后脖子上出了汗,一阵凉意从脖颈泛起,口中一直念叨的咒语也停了。
奇怪的是,她停止念咒之后,耳边的所有声音突然都停了下来。殿中所有的钵声、铃声和吟唱声一起断开,她彷佛突然被套上了一层真空罩,耳边的所有声音都被真空隔绝。
而盯着她的那颗眼球此刻缓缓动了起来。
成、成了?
“铮——”
不知道哪里突然来的一道类似金属重重刮擦的噪音,楼小满觉得自己的鼓膜都被这噪音刮了一道,等反应过来,双手已经捂上了耳朵。
因此她也没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楼衡出现的时候,她还以为她爸是瞬移闪现过来的。
“她醒了。”楼衡说。
楼衡搭了把手,将楼小满扶起来,见她捂着耳朵,问她:“吓到没有?”
楼小满摇摇头:“没有。”
楼衡眼神扫了一遍盘坐的女子,她身上的脏衣服已经被换过一遍,和刚找到时的状态两模两样,如果不看脸,几乎认不出这是一具尸体。他夸道:“你做的很好,辛苦了。”
楼小满问:“接下来做什么?”
楼衡让她旁边站着,自己则揭下那女子身上的两张符。他也盘坐下来,和那女子面对面。
下一秒,那女子像是活了一般,睁开了另一只眼皮。这下凑成一双眼珠了。
只听楼衡问她:“你是谁?怎么死的?”
那女子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大脑已经停止工作,闷声了好一会,才张口回道:“我死了么?”
她竟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楼衡又问了一些问题,那女子神色僵硬,已做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珠慢吞吞地滚动,证实她能听懂。
她的反应很慢,一个小时过去,楼小满才听出个大概。
这女子名叫姚莉,今年才20岁,和男友从贵州来海市打工两年多了,平日里生活拮据,入不敷出。上个月,有人联系到她男朋友,说有一个新的工作机会,薪资可观,但需要先去培训两周才能上岗。她男朋友给她也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约定参加培训的日期到了之后,他们上了一辆面包车,车里还有其余四五个行程一致的年轻人。他们怀着对未来的美好希翼上了那辆车,殊不知那辆车去往的竟然是他们人生的终点。
上车之后,他们的手机都被收了起来,说是行程需要保密,等到了目的地会发回去。姚莉眼看开的路越来越偏,出了生活区,又出了工业区,心下已经开始质疑。她想发问,却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经到了一片山上。她第一个醒来,发现自己的手被绑在身后,站在人群后方,身边是她的男朋友。他们和自己一样,双手都被绑在身后,等等,他们在爬山?
姚莉这才惊觉,自己失去了意识,但是身体竟然能动?他们被迷晕,双手被绑着,但是竟然能站好队伍不断在向上走路?!
他们不是被抬上来、被拖上来、而是闭着眼睛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自己走上来的?她想起了之前看的湘西赶尸的小说,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被控制的“尸体”!
他观察到,看管他们的人走在最前头带路,剩一个绑匪在队伍侧边偶尔看他们几眼。想来这一群失去意识的“尸体”都很乖巧,没有任何逃跑的迹象。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暗中撞了自己的男朋友几下。可他醒不过来。
好在绳子绑的不紧,她没有掉队,一边跟着走,一边偷偷解绳子,有人看过来的时候,她就闭上眼睛,装作还未醒来。
只可惜,帮她男朋友解绳子的时候,她被发现了。她清楚地看见那人手上亮着刀……
姚莉下意识要带着男朋友一起跑,可是她男朋友还没醒,只顾着往上跟着走,怎么都拽不动,眼看绑匪冲她挥起刀子,她迅速往山下跑去。
她在被抓到之前,摔下了一片山坡。那是她能回忆起来的最近的一个场景。
“小盛还在上面。小盛被绑架了。”说起她的男朋友,她的表达总算激动了一点,但也只是语速稍快,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听起来像是在朗读这句文字。她的面部神经和身体一样,已经死去了。
尽管如此,楼小满还是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姚莉在担心她的男朋友。
楼衡的眉毛越拧越紧。虽然姚莉说了挺多,但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只听出了受害的人很多。他接着问:“你知道他们要带你们去哪里吗?”
姚莉慢慢地、机械式地摇了摇头,眼珠子摆动的幅度和头转动的速度一样慢。
姚莉死了,魂魄却飘去了他处,离自己的尸体很远很远,楼衡唤了这么久才勉强叫回来。楼衡觉得,这次算得上侥幸,再晚一点,他可能根本叫不回来姚莉,可惜姚莉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魂魄被带去了哪里。
“找小盛。”姚莉突然说。
楼衡叹了一口气:“上哪儿找?山连着山,就是飞机掉进去了都得找几天,更何况几个被绑架的人?我帮你超度,然后交给警察吧,也算对你和师弟有个交代。你这辈子命不好,下辈子活久些罢。”
姚莉仿佛没听懂,只一味地重复:“找小盛。”
“找小盛。”
楼小满看见她的眼珠流下了一行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