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斯没有了继续探索的勇气。
他回到了地面上、用酸疼的手臂阖上金属门,在空荡荡的走廊上站了好半天。
不知过了多久后,他才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晨曦住宅区安保程序严苛,屋主之外的人没有许可根本就进不来,所以,能去到地下、又弄出巨大震动动静的只有一个人。
——达蒙尼兹。
可这个房间被他用雄虫权限上了锁,只有幼崽心智的达蒙尼兹根本不可能打开。
莫瑞斯只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跌跌撞撞地快步朝门口走去,像是丢了魂一样机械地迈动着脚步,直到他看到了熟悉的屋前花园,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怎么跑来了林·安家?
花园一片生机勃勃,白色的房屋中亮起了暖黄的灯光,因为还没有拉上窗帘或者打开隔视模式的原因,屋内的景象就这么映到了莫瑞斯的眼里。
柔和的光线中,两只小幼崽并排坐在高脚椅上,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在他们面前,穿着军部服装的雌虫站得笔直,似乎是在环抱着手直直盯着两只幼崽。
旁边,黑发的雄虫嘴角挂着笑,神色无奈但很温柔地说着什么。
这是莫瑞斯永远都体会不到的温暖景象。
莫瑞斯几乎是狼狈地后退了几步,他先是走,而后就变成了跑,直到跑得肺部火烧火燎一般才停了下来。
月亮早就爬上了梢头,现在是秋末,夜晚的温度有些凉。
寒凉的空气冲进莫瑞斯的肺里,呛得他想哭。
莫瑞斯撑着自己的膝盖弯腰站了很久,他抹了把脸,再直起身体时脸上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他转过身,一步步往回走。
他从来都无处可去,现在的安身之处,只有那幢属于达蒙尼兹的房屋。
那幢房子是达蒙尼兹安置的,外墙是温暖的米黄色。
在月光的笼罩下,它却显得如此毫无生气,就连屋前的花园都像是亡者身上的腐菌尸斑。
莫瑞斯才刚刚打开门,屋内就传来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只是眨眼的时间而已,他面前就站了个高大的身影。
达蒙尼兹一脸焦急:“雄主,你去哪儿了?我醒来没有找到你,我害怕。”
莫瑞斯抬头,他看着对方,扬起一个笑:“是吗?”
达蒙尼兹愣了一下,又怯怯地弯起身子,朝莫瑞斯伸手:“雄主,你怎么了?”
莫瑞斯往旁边让了一步,于是达蒙尼兹原本要抓他衣角的那只手就抓了个空,只僵硬地顿了半空。
莫瑞斯视若无睹,绕过挡在门口的雌虫,直直就上了楼。
在他身后,达蒙尼兹僵着的手终于在听到关门声后垂了下来。
雌虫直起了背脊,只是一个动作而已,浑身气势就变得截然不同。
他打开左手手掌,立方体状的金属物从他掌心离开,悬浮在半空。
淡红色的光屏跳了出来,上面方方正正的复杂符号排成了一行又一行,达蒙尼兹垂眸看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在最后的两个符号上重重摁下。
光屏消失,立方体的金属物质自动扭转起来,很快就改变成了手镯一般的形状,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达蒙尼兹却没有去捡。
他手背青筋暴起,有血不断从他紧握的拳中滴下,染红了他脚边的乳白色地毯。
终于,他往前两步,抬手,用沾血的食指在大门缝隙处自上而下地画着什么。
一道微弱的绿光在门上滑过,血迹前方,本该没有任何显示载体的门扉上却出现了几个数字。
03:00:00。
02:59:59。
在不断减少的数字中,达蒙尼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飞速再生的掌心。
02:30:00。
掉在地上的手环闪烁起了红光。
达蒙尼兹被刺得眨了下眼睛,他终于垂下手臂,拖着脚步向屋内走去。
晨曦是整个首都星各方个面都能排上号的住宅区,环境静谧,夜晚外部哪怕有再大的动静也不会吵到屋内的住户。
莫瑞斯靠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只觉得自己累得连手指都懒得动。
他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听见了上锁的房间被轻易打开的咔哒声。
屋内没有开灯,于是那道逆着光的身影就这么再一次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莫瑞斯知道自己本该紧张害怕的,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出来。
“你是故意的,”他说:“地上那么厚的地毯,要不故意的,怎么可能发出这么响的脚步声。”
不仅是这一次是故意的,他刚刚重生时,达蒙尼兹上楼时也是故意的。
莫瑞斯眨了下眼睛:“达蒙尼兹,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是想看我因恐惧而四处逃窜,还是干脆跪在地上求你饶我一命?”
达蒙尼兹没有说话。
莫瑞斯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许久后,莫瑞斯问:“你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过了头,就好像一点儿情绪也没有了一样。
这次,达蒙尼兹回答了。
“五年前。”
莫瑞斯差点笑出声来:“五年?”
所以,他就像个白痴一样,被对方骗了整整五年!要不是有那笔钱,他还得每月都去治疗所报道,毫无尊严地被抽取遗传物质,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圆这个骗子的谎言!
在眼角瞥到朝他小心靠近的那道身影时,莫瑞斯再也忍耐不住,从嗓子里挤出几个音节:“你滚——!”
他试图抬手去推雌虫,可雄虫的力量太弱,他的推拒没有任何作用。
莫瑞斯忽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他收回手,低下头,几乎要缩成一团。
压抑的痛呼从他喉咙中挤出,像是兽类垂死前的呻.吟,这声音越来越大,到了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头,崩溃地放声大哭。
高大的雌虫一步步朝莫瑞斯的方向走,他的影子被屋外的灯拉得很长,就像一张扭曲的怪物的嘴。
达蒙尼兹蹲了下来。
在被对方投下的影子彻底笼罩的时候,莫瑞斯忽然抬起了头,泪水不断滚落,可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只直直把那特殊矿石的吊坠扎进了达蒙尼兹的胸膛。
可达蒙尼兹还不停下,只朝面前的雄虫伸出了手臂。
莫瑞斯见对方不退缩后也发了狠,眼泪让他的视线模糊,他不断把吊坠扯出来再扎进去,让锋利的特殊矿石轻而易举地划开了雌虫的皮肤。
温热的血不断淌出来,有几滴溅上了莫瑞斯苍白的脸。
忽然,莫瑞斯感到唇上一暖。
他愣住了。
意识回笼,莫瑞斯这才感觉到自己双手黏腻,正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淌到他的手背和手心,而被他刺伤的雌虫,正轻轻拥着他,姿态温柔。
莫瑞斯忽然发现自己的嘴里有血的味道。
“对不起,莫瑞斯,”雌虫凑在他的耳边,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莫瑞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
是拿吊坠趁机将对方开膛破肚,还是就此收手去听一个解释?
莫瑞斯不知道。
但他也不需要考虑这个了,因为下一秒,他就感到一阵剧痛袭来。
熟悉的疼痛感从他的胸膛扩散开,莫瑞斯甚至能想象出那柄刀刺进他身体的样子。
然而下一秒,借着屋外走廊的暖光,他看见达蒙尼兹握住他拿着矿石吊坠的手,狠狠地就朝自己的脖子割了下去。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洒在地毯上时甚至发出了像是雨水落在树叶上那样的声音。
莫瑞斯看不到血落满地的样子,但他已经快要麻木的嗅觉都能闻到那股浓烈的铁锈味。
昨晚还窝在他怀里呼呼大睡的雌虫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对方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慢,就像一只发条快松完的音乐盒。
可就算这样,雌虫依然抱他抱得很紧,莫瑞斯甚至觉得对方已经勒断了他的骨头。
只是他身上实在是太冷了,因此哪怕骨头断了都没什么太多的感觉。
莫瑞斯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了几个字。
“我恨你。”
达蒙尼兹的呼吸已经轻得快听不到了,就在莫瑞斯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面前的雌虫却开了口。
他说:“嗯,我知道。”
莫瑞斯想再说两句别的什么,可他实在没有了力气,仅仅是呼吸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
视野一点点变得昏暗、狭窄,莫瑞斯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比他高上那么一点儿的、属于雌虫身体的温度。
晨曦住宅区里,各处住宅相隔甚远,中间的空地足够让小型的巡航舰通过。
一阵风拂过,原本空无一人的某处后院里却突然出现了半截飞行器的尾部。
两只雌虫从飞行器上跃了下来,其中一人回头看了眼正在缓缓解除拟态的飞行机器,一边嘟囔:“真是麻烦。”
他们走到门前,掏出自己的手环正准备进行信息验证,下一刻却瞬间瞳孔骤缩。
“糟——”
一声巨响炸开,震得地面都在晃。
波动平息后,他们从尘土中爬出来,看着面前的一堆废墟发出了咬牙切齿的骂声:“这个疯子......”
圆球型的区域管理系统悬浮在半空,随着一道绿光在它表面滑过,冰冷的电子音缓缓响起。
“任务失败,回收失败,正在拟定应对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