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凌川迈开腿，向那葭灰色身影跑去。

然而，他向前，头顶上的火星团也向前，他后退，火星团也后退，横竖是躲不开。而且，那火星团在不停地膨胀，通身白光，像一个罩子一样，逐渐将秋凌川困在其中。

强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只得用双手遮挡。半晌，他感到那光线慢慢减弱，再次尝试张开眼睛。只见周围白茫茫一片，没有女子，没有竹林，甚至没有天，没有地，什么都没有，一片虚空……

“又是幻象，这么低级的把戏。”秋凌川心道。

高阶幻术，可幻化楼宇长街，甚至一整个城郭，就连其中的尘埃都不差一丝一毫，让人分不清虚实。而如此空无一物的白境，不过是幻术入门的水平，不足挂齿。

秋凌川再次捻符，诵念咒语，口中却发不出声音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多次尝试，始终发不出声音，也不知是口不能说，还是耳不能听。于是，他又拍手击掌，这回不仅没有任何声音，连触觉都没了。茫茫白境中，唯余虚空。

这下，秋凌川心里开始慌了。

初试幻术者大多只能幻化白境，但能抹去感官的白境，绝不是低阶幻术。而且，在这样的白境中，人只会陷入自我存在的怀疑陷阱中，想方设法通过死亡来寻求解脱。

这比恐怖还恐怖。

秋凌川的呼吸不知不觉加重，他眼看着没有边际的白色，感到窒息一般的难受，心道：“不能就这样困着，得想法子出去，死也不能死在这。”

他想到用血符增强法力，于是掏出一把匕首，将指尖刺破，挤出血液在地上画符。可前面刚写完，没过多一会儿，血迹就消失了。

秋凌川反反复复描画，始终画不出一个完整的符咒。无奈之下，他深吸一口气，用匕首划破手腕，殷红的鲜血涌出，顺着指尖往下流，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而后，秋凌川用最快的速度，在地上画出符咒。

待最后一笔即将收尾时，先前画好的又慢慢消失，他赶紧伸去血淋淋的手，继续补画那消失的部分……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过了多久，那符咒始终没有收尾。而秋凌川血流不止，脸色逐渐苍白，双眼模糊，耳内不停嘶鸣。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他抚着狂跳不止的心口，勉强维持着呼吸。

白境能抹去人的感官，却不能轻易抹去濒死的感觉。秋凌川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要还有知觉，他便能施法破了这白境。

“血为祭，心为镜，破虚妄，显真形！”他颤抖着念完法诀，白境丝毫未变。再看被割破的手腕，竟痊愈了。

“这……不应该啊？”

就在秋凌川疑惑之际，周围突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莫怕。”

“谁？”秋凌川环顾四周，忽见一个泥偶立于茫茫白境中。他小心翼翼凑上前观察，这泥偶其色斑驳，身形歪曲，面容模糊，甚至雌雄难辨，人畜不分，像是孩童的涂鸦之作，拙劣至极。

“是你……叫我？”他试探着问那泥偶。

“正是。”泥偶模糊扭曲的面容上，有一处形似嘴巴的东西突然动了，用方才的女声道，“我乃此地仙守，山中瘴气致幻，我见你身陷幻象，割腕自残，特来将你唤醒。”

秋凌川本要谢过这位仙家，可抬眼看到那泥偶，又不禁生疑，暗自思忖道：“都说不可以貌取人，但仙家的塑身就是要神仪明秀。若有工匠将神仙塑丑了，便是大不敬。眼前这丑玩意儿会是仙吗？”

那泥偶似乎看出秋凌川的疑虑，解释道：“我乃仙守，自当救人于危难，你手上的伤便是我治好的。”

听了这话，秋凌川愈发觉得蹊跷。若泥偶当真治愈了自己的伤，就说明他确实使用过血符。可瘴气致幻，随便一道符就能破了，根本不需要像方才那般折腾。

如此看来，那泥偶所言为虚，它处心积虑地骗人，定是另有图谋。

“阁下既然是仙，能否告知这白境是何处？如何破之？”他问。

“白境就是白境，你若想出去，便跪下来对着面前塑像虔心敬拜。”泥偶道。

“虔……虔心敬拜吗？”秋凌川瞪大了眼睛，觉得这个要求实在荒唐。

荒山野岭，截道路人，不是谋财，便是害命，总得选一样。可幕后之人竟让他跪拜，这又是为哪般？秋凌川心说：“怕是个野山坳来的妖精，学了点法术，故意捉弄于我。”

他冷笑一声，故作不解，问道：“敢问阁下到底是哪位仙家，总不能让我稀里糊涂地拜吧？”

“啰嗦！你拜就是了，保你平安出山！”泥偶道。

秋凌川堂堂一驯妖师，若是给眼前这妖精下跪，岂不是丢尽了脸面？可眼下被幻术所困，不得施展傀儡术，只能将计就计了。

他浅笑一下，随即歪头耸肩地跪坐在地上，而后吊儿郎当地说：“秋凌川在此，拜谢仙守大人的庇护之恩。仙守大人仁慈，恳请再赐我一只野兔。我走了一天，实在是饿。若是没有野兔，山鸡亦可，要母的，肥一点好吃，但不能太老，老的肉质发柴……”

“不要得寸进尺！”泥偶道。

“这怎么是得寸进尺？我还没要求万贯缠腰，锦袍加身呢！”秋凌川道，“我自幼研习仙术，家中也曾供奉过多位仙家，可危难之际，哪一位肯解我之困？且不说别的，仙守大人当真显灵，且助我将那铸币厂从公孙家夺回来，还有曜灵郡守家的千金……”

“够了！”泥偶厉声打断他的话，甩下一句“你若不愿离开，便在这耗着吧！”而后再未发声。

“好嘞！”秋凌川心想，“老子还怕你这妖物不成？今天就跟你耗到底！”

白境中除了泥偶别无他物，秋凌川除了睡觉，实在无聊。他围着泥偶转了数圈，实在看不惯那丑样子。索性拿出匕首，用刀尖对着泥偶雕琢起来。

“住手！”泥偶终于说话了。

可秋凌川并不理会，他一边用刀刮着那粗糙的棱角，一边回道：“别喊了，我给你修好看点。”

“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骤然炸响。

秋凌川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猛地抬头望向上空。只见白境之上，仿佛被利刃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随后，无数细小的裂缝如同蔓延的藤蔓，迅速向四周扩散。

紧接着，又是“哗啦”一阵巨响，整个白境如同脆弱的冰面遭遇重击，瞬间四分五裂，化作无数碎片。

当一切恢复平静后，周围再次显现出了原本的面貌，依旧是一片雪白的山林。

这时，地上泥偶再次开口道：“滚！”

见泥偶态度转变之大，秋凌川很是不解，“方才还让我跪拜于你，怎的……”

未等他说完话，那泥偶高声怒言：“快滚！”

“哦。”

这回，秋凌川丝毫没有犹豫，背起包袱，转身就走，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他踩得地上的积雪咯吱作响。响声渐远，渐远。不一会儿，幽林又恢复了寂静。

那泥偶孤零零立在雪地上，突然动了一下，随即旋起白色雾霭，袅袅娜娜，盘旋而上。须臾，白雾微散，显露出一袭葭灰色裙裳的女子，亭亭立于朦胧之中，如空谷幽兰。

“唉，烦死了。”

那葭灰衫子的女子长叹一声，从地上拾起泥偶，拂去底座的尘土，抱在怀里，兀自怨声载道：“枉我耗了许多灵力布下幻障，竟未从这小子身上索来半点愿力。”

她年似桃李，眉目间却凝着经年霜雪，比这漫天漫地的积雪还要冰冷。她裙裾曳地，扫过雪面，留下一串惆怅的足迹。

“罢了，这些术士平日里绞尽脑汁研习仙道法术，可实际上心中并无信仰。素行非诚，何生愿力？”随着一声叹息，她从胸口释出一个巴掌大的圆盘，盘面镂空，中心嵌一颗火珠，珠上刻有字迹——安如仙姬。

女子名叫姚安如，并非秋凌川以为的妖物，而是货真价实的神仙。而那法器，名为信灵盘，乃仙家必备，可将人族虔敬神仙时产生的愿力转化为灵力，储藏其中。

姚安如看着信灵盘，想到里面不多的灵力，烦闷不已。她久居深山，难得遇见人族，本想导演一场救人于危难的戏码，骗取些许愿力。没承想遇到秋凌川这个没信仰的，还白白搭了些自己的灵力。

事已至此，计较无益。姚安如收起信灵盘，继续抱着自己为自己塑的泥偶，垂头丧气，缓缓往回走。

地上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于姚安如而言，太过稀松平常。久居山间，她早已学会过滤这些杂音。

可突然间，一道金光自暗处疾射而出，如灵蛇吐信，瞬息间，一条绳索缠上姚安如，将她捆得紧紧的。接着，一股温热的触感从后颈传来，攥住她的脖颈，力道遒劲，一下子将她拉扯得踉跄转身。

姚安如措手不及，怀中的泥偶也因此滑落，摔在地上。抬眼望去，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庞映入眼中——又是秋凌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