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凌川凝神聚气,诵念咒语,手中符纸燃烧起来,火光灼灼,周围那缤纷如油膜一般的物质不断是被吸引而来,聚向火光处,逐渐显现出一个冰雕一样的人影,而周围则恢复了正常。
“果真是亡魂。”秋凌川像是早已预料到一样,回头对姚安如说,“快点香!”
只见她轻捻香头,便有火光闪烁,接着一缕白烟伴着檀香的气味,悠悠飘向人影,像一股血流注入其中。
很快,那冰雕人影开始变得饱满,逐渐展露真容,是一名赤裸的中年汉子,一条腿断了,歪斜着身体,半边身体布满灼烧的痕迹,皮肤皱缩如枯皮,炭黑中透出斑驳的血肉,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那亡魂睁开半吊的眼皮,用充血的眼球看着二人,突然张开嘴,一股鲜血从中涌出。伴随鲜血而出的,还有嘶哑的哀嚎:“宣威贼子,屠我凤鸣,妻儿惨死,魂泣九天……”那声音如寒风掠骨,悲怆至极。
“这亡魂是……”姚安如大惊失色,心中顿时愤慨涌动。
宣威,即宣威侯。赤焰末年,七大诸侯反叛,他就是其中之一。如今他的儿子继位,成为中州一方势力。
当年他率军攻到凤鸣城,因城中多是赤焰旧部,为斩草除根,便屠了全城。而姚安如的祖籍便在凤鸣城,城中不仅有她的血亲,还有姚家的宗庙。
焦土之上,亡魂犹在,用那满目疮痍的面孔,提醒着她的溃败。
姚安如一时手足无措,只觉得胸闷难受,她用声音颤抖地问道“这亡魂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那蟾蜍妖便是利用蟾蜍本体与这亡魂炼化的。”秋凌川道,“枉死之人怨念极重,其魂魄有侵蚀心智之力,若与花草走兽结合可炼成妖。凤鸣城被屠,城中无数怨魂,用来炼妖再适合不过了。我在妖市上见过类似的妖物,能幻化人形,却不通人性,终日嗜血而生,是下品。”
“你是说有人在凤鸣城炼妖?”姚安如问,“为何要炼化这些妖呢?”
秋凌川思索片刻,回道:“此事怕是说来话长了。”
在赤焰王朝之前,人间凡有战事,必师出有名、等列而战,不趁人之危,亦不追击逃溃敌人。纵使赤焰帝国吞并列国,打破了这些规矩,可人心怀古,每逢战事依旧秉持仁义之德。
直到武昭侯启用妖兵,再一次刷新战争的道德底线。妖兵上阵,掏心碎骨,赶尽杀绝,手段极其残忍,为世人所不齿。奈何王侯将相抵挡不住胜利的诱惑,明面上不主张,暗地里却蠢蠢欲动,以至于朱门豢妖之风也悄然兴起。
那么妖从何来?
秋凌川入行早,在他的认知里,妖物多为野生捕获。偶有财力雄厚且善于经营的驯妖师,圈养繁育可得。至于用亡魂炼妖,也是近些年才见过,想必是妖物供不应求了。
姚安如听着秋凌川讲驯妖之事,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在涌动。
野心驱动战争,常冠以天道之名,其实手段都是卑劣不堪的。
她被大父扶上马背时还太年轻,总以为自己会成为拯救苍生的英雄,不想自己竟是从犯。她歼灭了列国的军队,也并没有保家卫国。凤鸣城终究被仇恨反噬了,他们连亡魂都不放过。
姚安如瞥了一眼那亡魂,又迅速收回目光,脸色愈发苍白,手也跟着颤抖,一不小心弄掉了线香。香火瞬间熄灭,亡魂再次变成冰雕人影。
秋凌川发现姚安如有异样,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姚安如用颤抖的声音说:“把那符纸灭了。”
“啊?”秋凌川迟疑了一下,他担心灭了符纸,再次恢复方才扭曲的情景。
可此举立马引来姚安如的不满,她高声吼道:“我让你把那符纸灭了!”
“哦。”秋凌川虽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照做。妖虚弱的时候会异常暴躁,这时候不该惹她。
火焰熄灭,那人影愈发扭曲,逐渐化作飘散的彩色油膜,像一个罩子将二人困于其中。
“你确定要这样?不然我再拿一张符纸?”秋凌川小心翼翼地问。
眼不见心不烦,姚安如自然不肯答应,她摇摇头道:“不用了,走吧。”
“你要往哪走啊?”秋凌川道一把拉住姚安如,不解地看着她,“咱们现在被这亡魂困住了,若不灭之,会被蛊惑心智,自困而亡的。”
“不可!”姚安如道,“他是被屠而死,因而生出怨气,成为邪祟之物。你若击灭这亡魂,他便永世无法超生。”
“你糊涂啦?不击灭它,它也无法超生的!”秋凌川道,“若是三魂七魄完整,还有望被超度转世,如今这亡魂已被炼妖,三魂七魄早已残缺不全了。”
“可你方才听到他的哀嚎了,他明明还有记忆。”姚安如道。
“那是因为我用了溯魂香,暂时调出他的记忆,并非魂魄本身的意识。”秋凌川劝道,“此邪物全凭怨念支撑,已经救不得了,你莫要纠结。”
“可是……”姚安如再想不出,还能用什么说辞替那亡魂辨白,一时急上心头,竟生出几分委屈。她眼眶开始湿润,扭曲失真的周遭更加模糊,看的人心中燥郁。
“但是,不能让一个无辜的人死第二次啊。”她极力控制情绪,将声音压得很低。
秋凌川见她如此执拗,也跟着着急了,大声说道:“你不明白吗,这残魂已经不是人了!若此刻不灭了它,别说你我性命堪忧,往来路人恐怕也会被这邪祟之物迫害,难道他们不无辜吗?”
“可是……”姚安如知道秋凌川说的是对的,可回想昔日凤鸣城,还是觉得于心不忍。那是老赤焰人的精神故乡,若没了这些残魂,故乡便什么都不剩了。
想到这,她那豹一般的眼中滚落了一滴泪。可在扭曲的视野中,秋凌川并未察觉。
他平日里吊儿郎当,但在大事来临时,还是务实的。眼见劝不动姚安如,他索性自己动手,直接抄起符纸开始施法。
“住手!”姚安如一把将那符纸夺了过来。
“你要作甚?你不想活,老子还想活呢!”秋凌川大怒,抓起她的手腕,要抢回符纸,“给我拿来!”
姚安如死活不撒手,秋凌川直接上嘴咬了她一口,就在手背上。
“啊——疼疼疼疼!”姚安如用力甩开秋凌川,后退几步,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我再说一遍,拿来!”秋凌川的语气就像威胁。
“你听我说,我有办法,既可不伤亡魂,也可保全你。”
“你能有什么办法?”
“让他附我身吧。”姚安如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会温养他,直到褪了邪祟之气。”
“什么?”秋凌川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普天之下,修为再高的人,也不敢轻易用自己的身体温养邪祟之物。
秋凌川目不转睛地盯着姚安如,在油膜状物质的作用下,她葭灰色身影正以怪异的形状扭曲着,可看起来却像一抹霞光,温温的,柔柔的,将夜色压在天际线下。
他又看痴了。
这时,姚安如已开始作法,她割破了手指,用血引亡魂上身。油膜状物质不断聚拢而来,四周炫彩光晕褪去,渐渐恢复形状,再现朗朗晴空。
然而,随着亡魂附体,姚安如的意识开始混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恍惚看见凤鸣城内残垣断壁,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味。活着的人,无论老幼,皆在绝望中挣扎。他们四处逃窜,却逃无可逃,无情的铠甲兵士如影随形,锋利的刀枪不停收割生命,哀嚎声振魂泣天。
这场景对于姚安如来说,并不陌生。她见过无数战场,见过哀鸿遍野,可从未适应过。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便用手按住胸口。
这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姚安如顺着声音望去,一名士兵正策马来到她面前。接着,一道金光闪过,她身子一瘫,倒在地上。她这才发现,胸口被那士兵刺穿,不断涌着鲜血。
“这是……那亡魂临死前的记忆?”姚安如心说。
她刚搞清楚状况,脑后又传来声音:“阿父,阿父,我害怕……”
姚安如捂着胸口,挣扎着转过身去,见一八岁女童趴在地上,泪眼婆娑。她拼着所有力气,爬到女童身边,将她搂在怀里,“别怕,阿父在这。”她说。
这时,又有马蹄声传来,另一名兵士朝这边来了。姚安如死死搂着女童,她感到一种比死亡更可怕,更绝望的情绪。
那名兵士注意到她与女童,向这边走来。此刻,姚安如失血过多,视线已经模糊,哪怕兵士都走到面前,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喂,那边还有蛮民吗?”远处有人问道。
“马上就没有了。”这名兵士说罢,抽出长刀,奋力一挥,血水伴随女童凄厉的叫声滴落。姚安如感到双眼被这温热的液体浸住,再也看不见了……
许久,许久。
在姚安如的视线再次聚焦时,只见秋凌川的脸悬在面前,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此刻,她正坐在地上,半截身子被他抱在怀里,口中还含着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