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钱,两钱。
姚安如看着手心里仅剩的两个子儿,唉声叹气。这点钱根本就不用数,穷得一目了然。
她后悔昨晚在渠逸面前逞强,夸下海口要还他钱。今早渠逸已经让人将疯女送回附城,而她拿着那两钱,不知如何是好。虽说她提过先还一部分,但这两钱硬充五十钱的“一部分”,实在寒碜。
自打出生以来,她从来没有为钱犯过愁,没想今日沦落至此。
姚安如明明记得秋凌川有个金丝牡丹钱袋,可将他的包袱翻了个遍都没找到。“秋凌川这个鸡贼,那么多救命的法器不带,偏偏将钱袋随身带走。”姚安如心道,“当初就不该将信灵盘给他。”
心中埋怨一通,怪来怪去,最终还是怪自己。毕竟,只有自己一想起渠逸,就会心烦意乱。
昨晚,她又梦见他了。
子时,星潮漫过通天塔上的琉璃瓦,渠逸长身立于塔尖,芥抬紫色的长袍被罡风撕成绺,后颈露出狰狞的伤口。
塔下,是一片沸腾的猩红汪洋,翻滚的波浪撞击成一首挽歌。
“和我在一起,融入我的魂魄中。”渠逸从后背环抱住姚安如,一手蒙上她的双眼,双唇抚在她颈肩呢喃。
一颗流星划过,下一瞬,天旋地转。他抱着她自通天塔一跃而下,二人紧紧缠着,投入那沸腾的猩红海洋。九天被红色侵染,寰宇都成了废墟。
梦里的心潮澎湃蔓延到现在,姚安如看似静坐,指上的黄玉戒指早被她转了不知多少圈。
“话已经说出去了,钱是一定要还的。两钱于五十钱而言,九牛一毛,但这是个态度问题。”她心说。
想到这,姚安如心已定,让护送疯女的家丁捎信给渠逸,约他申时来重馆,给他还钱。
此刻距离申时还有三个时辰,姚安如也没别的事,之所以空出这么多时间,是因为她需要心理准备。
昨日渠逸讲了那么多奇怪的话,实在容易浮想联翩,自己又做了那样的梦,实在令人尴尬。百濯香的气息还在她的脑海中缭绕,莫名的兴奋在心底激荡着。她要按耐住这份心情,才好与渠逸见面。
申时很快便到了,骄阳斜照进重馆,穿过一落地盆景中的玉兰花,照在渠逸身上。今日,他着一身落英色回纹外袍,本是素雅利落的,不过遍身投映了玉兰花的影子,如同一缕自在随意的暖风,漫不经心便能揽花入怀。
轻呷一口茶水,渠逸似乎闻到了与众不同的气息,探身到窗外,正瞧见姚安如提着裙摆,步入重馆。他嘴角牵动着,眼神突然变得温柔。
“你还真是言出必行啊,佩服。”渠逸见姚安如上来,邀她坐在自己对面的席上,两人仅一案之隔。
“有什么好佩服的,言出必行不是应该的吗?”姚安如道。
渠逸斟了一碗茶,递到姚安如面前,打趣道:“你啊,不像是还钱,倒像是来讨债的。不论我说什么都要呛一句。
“你不会少两句,我便没机会呛你了。”
“我……”渠逸哭笑不得,眯着眼睛看姚安如,“这呛人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会的,我还挺喜欢。”
闻言,姚安如猛然想起他昨日说的话,只怕越呛他,他越觉得刺激。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柔声细语地说:“渠逸君莫要取笑我了,我今日邀君,便是给公子还钱的。”
渠逸看着姚安如故作温柔的样子,眼含桃花,嘴角又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姚安如掏出那寒碜的两钱,摊开手掌,递到渠逸面前,“眼下就剩这些了,其余的等我攒够了,一并给你。”
看到她手里可怜巴巴的两个子儿,渠逸愣了一下,又无奈地笑了,说道:“就这二钱,让我亲自跑一趟?都不够我打赏伙计的。”
仅仅二钱,当然不值得。若非惦记着别的事,姚安如也不会将渠逸约出来。
“今日面君,一是为了还钱,二是想问问秋凌川怎样了,三是……欲与君相约,去一个地方。”姚安如道。
这话勾起了渠逸的兴趣,他嘴角笑意更浓,探来半截身子,仰头注视着姚安,用低沉而柔软的声音问道:“你想去哪儿?”
咫尺间,姚安如又嗅到他身上的香气,是怀梦草的味道。据说怀抱此草入睡,可梦到思念之人。
“渠逸思念之人会是谁呢?”她看着渠逸,心中暗自思忖,想着想着脸突然烧得燥热。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对渠逸私密之事感兴趣了。
“不急。”姚安如将钱放在茶案上,缓缓推到他面前,“先说第二件事吧。”
渠逸低头看了看那两钱,挺直了身体,撇了撇嘴道:“我当你真是还我钱呢,原来是惦记凌川君了。”
“我与他同行来此,多次受他照拂。况且,那日阿蟒无故发难,也是他将我挡在身后,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弃他不顾。”姚安如道。
“你很信任他吗?”渠逸问道。
提起秋凌川,姚安如的呼吸突然放缓。她说不清是否信任他,只是脑海中再次想象着秋凌川为自己塑像的样子,仿佛也获得了他那一时刻的心境,平静而安定。
“我信任谁,与你无关。”姚安如道。
渠逸莞尔一笑,说道:“你且放宽心,他没事的。城主听闻凌川君会造像,遣他去通天塔做工了。”
姚安如听到这话,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先前老胡等一干人去了通天塔后都疯了,不知此番秋凌川会落得什么结果。
“对了,我先前听了一些关于通天塔的奇闻,说有此塔方有凤鸣城,是真的吗?”姚安如问。
渠逸闻言,一直挂在嘴角的浅笑慢慢消失,半晌才回答道:“不错,神鸟初临凤鸣城,便是落在通天塔处。不过,那时还没有塔,是后来信徒们建的,专为神鸟栖息修炼之用。”
“那九头神鸟可在塔里?”姚安如问。
“神鸟也不是一直在塔里,最近就不在。”渠逸道。
“我见通天塔巍峨,足有百层了吧?”姚安如继续问。
渠逸抿了抿嘴,说道:“此塔只有十层。”
“十层?”姚安如疑惑,如此高的塔只有十层,那平均一层得多高?墙壁应力能受得住吗?
渠逸似乎看出她的疑问,解释道:“没错,是十层。此塔设计极为精妙,分内外双塔,内塔已逾百层,与外塔相互支撑,而外塔十层,取十全十美之意。”
凡间工匠营造,若以“十”为终止,最大也只能取“九”,毕竟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十”是凡人难以企及的极数。
姚安如闻言,诧异地说:“十乃天数,凤鸣城的人真敢……”
渠逸看她眼睛都睁圆了,得意地笑了,说道:“若不是天数,我还不用呢。”他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通天塔的方向,问道:“昭昭,你可知赤焰年间,此地信奉谁?”
姚家宗庙在此,姚安如自然是清楚的,便答道:“是玄璟神主与鸾音圣女。”
“玄璟神主、鸾音圣女,皆上界真仙,宣威侯屠城的时候,他们一个都没现身。”渠逸面色凝重,双眼浮现一抹哀伤,“一个小城,他们看不上,后来变成死城,更无人在意了。”
话说到这,姚安如悲从中来,眼神中蒙上一层雾霭。她还没有察觉,渠逸在对面盯着她,嘴角微微上扬。他来到姚安如面前,伸出一只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姚安如也顺势搭上他,被引到窗前,与他一同眺望那通天塔。
“此塔非凡,亘古未有。”渠逸道,“我凤鸣城就是要用此塔,比肩天地,告诉世人,你们皆避而远之的死城,才是通天奇观。”
姚安如顺着塔尖,望上天空。廉贞星的位置,现下是连片金红色的云,云周有一圈柔和的金辉,粉饰着一个城的伤痛。
“千寻未改嶙峋色,一炬长明浩荡心。昔日赤焰忠魂不在,可此地依旧生得出傲骨。”姚安如轻声道。
她转头看向渠逸,看着他脸上俊秀的棱角,看着他烈火般的唇色,还有那琉璃色的眼睛正映着金辉,心底竟生出一种相惜之情。她甚至有种冲动,期待着二人如梦境一般,一同从通天塔坠入那片猩红汪洋。
听到姚安如的话,渠逸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侧首投来了目光,刚落在姚安如的脸上,说道:“姚将军,留下来吧,和凤鸣城,和我在一起,如何?”
姚安如闻言,怔了一下,仿若怎的去了梦里,听到他在耳边呢喃。心悸终究乱了呼吸,她为了掩饰不安,立马转过头去,漫无目的地看向远方。
可渠逸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姚安如身上,像是一团火焰,燎得她脸颊发烫。不得已,她又赶紧转过身回到坐席上。
“渠逸君,那个第三件事,我想去通天塔中一观。”她道。
“当然可以了。”渠逸也坐回席垫上,就在姚安如对面,说道,“只是最近恐怕不行,通天塔内还待完善,再过几日吧。”
“要等多久?”
“十来日。”
“十来日?这么久?”
渠逸见她急不可待的样子,慢悠悠地拿起案上的钱,在手中摩挲着,眼底依旧藏着笑意,“怎么,你就这么着急?”
姚安如使劲点了点头。
“也罢,你难得开一次口,我会尽快安排的。”渠逸道,“明日我要出城,三日后方能回来,到时候我带你去。”
“那就谢过渠逸君了。”姚安如心满意足地说。
“别急,我还有个请求。”渠逸说,“我家中那几个小精无人照料,你可否帮我?”
“没问题。”姚安如心道,不就那玉孩儿吗,她正喜欢得不得了。
“好,一会儿你随我回家,从今晚开始,你就住到我那里。”渠逸说。
“什,什么?这样不妥吧?”姚安如犹豫了。
她以为此事有商量,可渠逸脸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望了望窗外,又蹙眉看着她,说道:“这不是妥不妥当的事,你必须去我哪儿。三日之内,不得出门。”
“这是为何?”姚安如不解。
“等我回来会解释的。”渠逸说,“切记,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