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间,大雁们排列阵型归家,却似画笔般徐徐勾勒出夕阳的色彩。橙红色的余晖透过板棂窗,借给室内地面上的莲花砖浓郁的光彩。
周令妍用过晚膳时,天已经暗了下来,繁星点点,月色皎洁,太阳最后的余晖也被月光侵蚀干净。
魏琮不仅许她们住在府内,还给了她们一口饭吃。
听送饭的伙计说,殿下不在府内用膳。
也好,她还未想清楚未来该如何面见这位“阎罗王”。
“周姑娘,殿下召见。”汤硕手持拂尘逐步走来。
“殿下召我?”周令妍困惑。
“殿下方才晚宴用过后,心情不佳。这不,记得姑娘今日谈到琵琶有着疗愈心灵的功效,故而烦请姑娘帮帮忙。”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她抱起琵琶,跟紧汤硕的步子,温婉圆润的脸庞徐徐浮现起忧虑的色彩。
“姑娘别紧张。”汤硕细心宽慰道。
周令妍随汤硕赶到齐王府的正殿。
正殿的布置同它的主人一样,矜贵、理性、威严。黄花梨长桌上堆叠着数不清的文书卷轴,孤独冷淡的屋舍因鎏金烛台点缀的光亮,拥有了几分温暖。
眼前的男子端正地坐在紫檀太师椅上,背挺如松,烛台的灯光映照在他孤傲的面容上,极其突显他骨相的优越。深邃冷静的双眸毫无波澜地处理桌上推积成山的公文,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
“殿下,周姑娘备下了几首动听的琵琶曲,想给殿下解个闷儿。”
魏琮抬头,冷峻的乌眸对上了那双微微胆怯的桃花眼。
周令妍恭敬地向眼前的亲王行屈膝礼后仰首,与魏琮的目光对上那一刻,她愣了。
这不是她从前去尚书房读书时,所认识的二皇子吗?
那时她仅八岁,鉴于年龄和长庆皇帝之女德明公主相符,故被陛下选为德明公主侍读,与公主一同在尚书房学习。
读书时,宫里的师傅们喜欢命学子们上前背诵学过的文段。
一天,师傅选中她上前背书。
她途径魏琮的书桌时,身子不小心碰到他的墨盘,墨条磨好的墨水刹那间倾倒在他的蓝丝袍,低调冷艳的丝袍瞬间被侵染。
周令妍下意识跪下磕头请罪,眼前的少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她下次务必小心些。
十一岁时,德明公主薨逝,她再也没有入宫。
至于这位二皇子之后的境遇如何,周令妍不得而知。
没想到再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情形。
“好。”
沉默片霎,男子开口道。
汤硕端来一张圆凳,示意她坐下后,躬身后退几步离开。
周令妍见眼前的男子并无所动,“不知殿下喜欢什么样的曲子?”
“随意。”
她的琵琶技艺高超娴熟,内心的触动完美融入琴声,绘制成一幅幅清丽优美的画卷,如同置身于万物复苏的春日仙境。
“弹得不错。”
周令妍听得出,他是由衷的赞赏。
“多谢殿下夸赞。若是殿下喜欢,奴可以多弹几支。”
“嗯。”
弹指间,不过奏响几支曲子,殿外进来的人声打破了好不容易形成的祥和氛围。
“殿下,吕若斯求见。”
汤硕从殿外匆匆赶来,向魏琮寻求示意。
周令妍微征,向魏琮投去了听候传唤的目光。
朝廷官员要议国事,她一个外人在此也不方便。
魏琮目光扫向离她不远处的屏风,示意她到屏风后躲着。
“让他进来。”魏琮冷声道。
汤硕把人领到魏琮前,这人弯腰行礼后,怀着歉意地开口:“殿下,外人在此处,有些话臣不好明说。”
吕若斯适才赶到殿外时,听见殿内传来悠扬动听的琵琶曲。
只怕今夜之后,京城上下皆知殿下情窦初开,有了心爱的美人。
魏琮驳回:“无妨,她只是孤的远方表妹。近日来孤府上,寻些乐子罢了。”
吕若斯也不好说什么,直接道:“殿下,臣现下得到消息,南州地动,朝廷派发的赈灾粮不够当地百姓食用,已经饿死了好几位百姓。百姓忍无可忍,最终引起暴动。还…还请殿下指示。”
话到末端,吕若斯的底气也是愈发不足。他素来知晓,魏琮最厌恶官员能力不足,治理不当,造成百姓深陷水火。
“胡闹!”果然,魏琮难得发怒,平淡冷静的乌眸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吕若斯匆忙下跪跪拜于地。
“事发之时,孤命户部之人依照南州人的户籍,以四倍的数额筹备赈灾粮。粮食才到南州城短短三日,便告诉孤粮食不够用了?你们当孤是傻子吗?”
“殿下息怒。”
“莫非息怒便能换回百姓逝去的性命,换回百姓对朝廷、对大宁的信任吗?”
“而今孤已收到南州知县的请愿。粮食不够未及时禀报,非得等到事情闹大,才写文书上达朝廷。他可真是会做人得很。”
魏琮将手里的一本折子扔在地上,言语间皆是威严凛然的气势。
“命户部重新筹备一批赈灾粮。”魏琮在奏折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指令,递给吕若斯,“孤要亲自护送粮食抵达南州。”
“殿下是怀疑有人暗中运粮?”
“汤硕,此物送到锦衣卫,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是。”
众人的对话,周令妍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
透过屏风,她也能隐隐约约瞧见男子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模样。
难怪有这么多女子,即便知晓魏琮是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标志人,也会忍不住如飞蛾扑火般向他靠近。
本身就是一个颇有魅力的男子。
魏琮还嘱咐了几句,吕若斯告退。
周令妍晃了晃脑袋,打断自己飘走的思绪,随后她抚了抚琵琶,陷入深思。
假若自己进入户部做了官,岂不是能接触田地档案,从而发现与父亲案子有关的线索?
周令妍下定决心,怀中抱着的琵琶放置在身旁的圆桌,直径走到魏琮前,屈膝行礼。
“殿下,奴深知南州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故而希望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协助殿下您调查南州的赈灾粮贪墨一案。”
“你的条件是什么?”魏琮收起方才的怒气,饶有兴致地望向她。
“废除奴籍,领户部官。”
“你又如何觉察,此事是桩贪墨案?”魏琮敏锐转移话题。
“奴…奴自幼听说书先生讲述故事,听得多了,自然也明白一二。”
“你以为,你真有这个能耐做官吗?”
周令妍对上魏琮的目光,眼眸里闪过前所未有的坚定,“臣听闻齐王殿下一向不问贤士出处,不问才子过往。”
“朝中官员走的是科举之路,充当的是天子门生,可你…”魏琮欲言又止。
“殿下也知晓,朝中尚有女子为官。既为天下能人中的一位,为何她们做得,我做不得?”
“至于有没有这个能耐,我自然会向殿下证明。”
魏琮身体一僵,停下了手里的笔。
脑海里浮现一抹湖畔旁的记忆。
他的确未曾意识到,记忆中那位多年未见的姑娘,已然成长为参天大树。
是他自己,一直停留在过去,幻想着那位擅长琵琶的姑娘回到自己身边。
魏琮吩咐道:“两件事:一,查清南州受灾情况;二,清点灾前灾后人丁。如若均未办成…延误国事之罪,按律当斩。”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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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大姑娘您要去南州?南州才结束地动,灾祸不断,姑娘去了怕是有危险!”
紫苏呆住,她从未设想过姑娘有一日会离开京城,更何况还是去发生过地动的南州。
南州地动后,缺银、少粮、疾病爆发,她怎会忍心姑娘前去?
“怕什么?阿爹阿哥阿弟皆在军中吃过苦。周府虽亡,但我还是周家女。周家的风骨依然不能丢!”
“况且只有办成了此事,齐王才会许我入户部。到那时,我便有机会知道,父亲当年是不是强占良田,贪污税款。”
“可,可是…”
周令妍打断:“没关系,紫苏。有福就有祸,有祸就有福。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是。”
“什么,莫不是姑娘您,不要我跟着?”紫苏顿时慌了神。
“既然是‘证明’,自然是我一个人做才会少些流言蜚语。放心,清点人丁这点小事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周令妍的弟弟战死沙场后,母亲伤心过度,郁郁而终。
父亲和两位哥哥常年驻扎边关。全权打理府内上下事务的重任,落在了她的肩上。
男子们不会让女子读各种名家谈论的治国之书。她不一样,不论家中男子是否同意,那些书目她是非读不可的。久而久之,自然懂得一些治国之道。
“周姑娘,该启程了。”汤硕在周令妍身后提醒道。
“你放心,紫苏。我一定会成功。何况,这次我要做的,是救助一方田地的百姓,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周令妍伸手抚摸紫苏的脸,拇指拾去她眼角的泪,不舍地笑道。
“我害怕,姑娘。我从来没有和姑娘分开这么久。”紫苏握住了周令妍的手。
分开吗?
命运的轨道还是让她们分开了。
不同的是,这次她们一定会活到彼此相见的那天。
“我走了。”
周令妍朝汤硕的方向走去,和他一起走到府外的马车前。
车帘一直敞开,远远便能瞧见一男子身着长袍,不苟言笑地闭目坐在车里,身姿挺拔如劲松。
“我与殿下一辆马车?”周令妍见汤硕将她领到魏琮的马车,顿时不解。
“你似乎颇有怨言?”魏琮睁开双眸,朝车帘外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