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在齐王府等候多时。

周令妍发现，这和齐王的仪仗大不相同。

气势比庙堂里的神佛还要大。

队伍中的每一个人手持象征皇家威严的物品，冷淡地目视前方。夏末临秋的凉风混杂着暑日的热意，吹动旗帜和流苏在空中唰唰作响，高声歌颂着象征皇家的尊仪。

周令妍前脚进府没多久，后脚有人跑到她面前说，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在正殿候着，指名道姓找她。

她提起青色襦裙的裙摆，沿着和田玉石路径，提速快步到正殿。

一位身着太监官服的矮矮瘦瘦的男子，左手持右黄色卷轴，右手举抱浮尘，躬身站在黄花梨长桌前，谄媚一般笑眯眯地面朝眼前的亲王，目睹他淡淡地举着黑釉茶杯，细品君山银针茶。

地面上忽然多了一道影子，曹公公转身，目光投向眼前的姑娘，仔细打量。

曹公公问道：“想必这位姑娘，定是周令妍，周主事罢？”

“正是。”

随后，曹公公摊开庄严道：“请周令妍跪听懿旨。”

“奉皇后娘娘懿旨，特令周令妍主持操办八月十五中秋家宴。由于陛下病重，切记此次家宴不宜铺张浪费。”

周令妍朝懿旨方向，行叩拜大礼，严肃道：“臣谨遵皇后娘娘懿旨，愿皇后娘娘凤体安康、福寿绵延。”

宣读完懿旨后，曹公公将懿旨卷好，交到周令妍的手中，虚情假意道：“娘娘说，此次家宴主办一事，周主事不必过于担忧。您的能力娘娘再信任不过。只是娘娘近日朝廷公务在身，实在抽不开身，故而希望您来办理此事。”

“臣定不会辜负娘娘期许，劳烦公公为我向娘娘道一声感谢。”

曹公公笑道：“主事的话，老奴一定带到。姑娘初四那日进宫即可。”

八月初四，便是后日。

语毕，曹公公对魏琮行礼示意离开后，带着皇家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回宫。

沉默多时的魏琮终于开口，波澜不惊的脸却是一股欠欠的不爽劲：“看样子，你与皇后的恩情不欠呢。”

“殿下与娘娘皆是臣的主子，臣会拼尽一生忠于殿下与娘娘，效忠陛下。”

又是这套无聊的说辞。

魏琮听完之后更加不满。

明明知道她和皇后注定是仇敌，明明知道无论怎么说，她都会一口一个客套话，却还是忍不住想挑逗她。

“孤相信你的忠心。既然你初四那日要进宫，明日休沐一天好好休息罢。”魏琮脑海中想好说辞以后，平静地开口。

“是。”周令妍毕恭毕敬道。

目送着周令妍离去的倩影，魏琮无奈扶额，脑海中浮现了一些往事。

那年他十五岁，是他封为齐王的风光日子，可他却高兴不起来，毕竟他的爵位是奉皇太后高氏的遗诏得来的。

魏琮的母亲是长庆帝的第一任皇后刘氏。刘皇后崩逝，高太后夺走魏琮的抚养权，将他养在自己身边，亲自教授他军国大事，还领着他一起处理国事。

他原以为，祖母是真的怜惜他，怜惜他自幼丧母，怜惜他是父母之间不恩爱的牺牲品。

直到那一通遗诏，他才恍然大悟，自己从头到尾都是皇祖母维护自身家族利益的工具。

他忽地惊觉，自己从来没有被爱过。

少年的脸色渐渐失去生机，黑云密布，宛若一只失去司南的孤舟，在辽阔的天地间散漫游行，不知何处是终点。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渴望被爱。

册封礼结束第二日，齐王失踪。皇宫上下的人急坏了，在京城找遍了地方，也不见齐王的身影。

魏琮独身一人，骑着宫里尚好的骏马，朝着京城四十里外的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奔驰。

那山名为双月山，传闻有人在山间里，见到天空中出现了两个月亮，故命为此名。

他骑着马，没有刻意鞭打它，顺从它的心意，晃晃悠悠地在山间行走，沿途的景色也从未入过他的眼。

蓦然，他生出想死的冲动。

他不觉得世间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地方。

壮硕的生命缺少水分时，会自己寻找水源，他骑的那匹马也是。

魏琮蔫巴巴地骑在年轻骏马的身上，进了一口狭小昏暗的山洞，越往深处走，还能听见流水滴答声。直到山洞深处，魏琮发现，偌大、清亮的湖泊映入眼帘。

湖泊被四周耸立的高山环绕包围，幽暗、闭塞、只留下一束天光从玉盘似的通天口撒下。

日光照在湖泊的表面，湖泊周围阴暗湿冷。苔藓遍地可见，杂草丛生，凑近些看还能发现有些石壁上生了许多蓝白相间的俏皮小花。

魏琮一愣，脸上浮现出久违的一抹柔色，他从马背上干净利索下来，轻轻摸了摸骏马的头，柔声道：“你若是口渴，休息一下便是。”

骏马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发出欢快的“吁”声，四肢轻快地跑到湖边尽情享用。

魏琮双眸的柔色一闪而过，漠然地凝望着眼前的湖泊。

湖里会有鱼吗？他冒出这样的想法。

随后他观察四周，发现不远处居然还有一根狭长的竹竿。他弯腰拾起，仔细打量一番，往自己最近的地方拔了藤蔓，缠绕在竹竿上，用力一抛，藤蔓啪嗒一声，坠入湖中。

魏琮肆意地坐在湖泊边的鹅卵石上，静静地、心无波澜地回顾自己的人生，洞穴内清幽静谧得吓人。

啪————

“哎哟。”一道年轻的女声打破了洞穴内的沉静。

魏琮回神，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头，一个头戴白纱帷帽，身着红色襦裙的小姑娘摔倒在地。

周令妍麻利地挣扎站起，忍着膝盖的疼痛，她拍了拍手心的灰，低眸瞅见裙摆上的泥巴用力一拍，清澈明亮的少女困惑声在空旷的山洞响起：“为什么拍不掉呢？”

“拍不掉呢…”

“掉呢…”

回声响彻山洞。周令妍觉得新奇。

由于她一颗贪玩的心，同父亲兄弟们来到双月山游玩后，一不小心走散，迷迷糊糊地走进这个黑漆漆的山洞。

山洞光线太暗，她被地上的藤蔓绊倒。

按理来说她应该会害怕，她又好奇漆黑的山洞里面是什么，于是继续往里走，走到洞穴深处，才得以见到天光。

天光下的湖泊边缘，一位身着玄衣的少年坐在石头上钓鱼，旁边还有一匹壮硕的骏马在饮水。

“你好，你有见到我的阿爹、阿兄、阿弟吗？”少女凑上前，满怀希望问道。

她看不到少年的脸，也不知道少年是谁。

“哥哥？”你是聋者吗？

周令妍懂事地没有问出后半句话，父亲教导她不能随意称呼他人。

她还怀着侥幸的心思想着，觉得眼前人不像是坏人，应该不能把她怎么样吧？

魏琮呆呆漠视湖泊前方，没有理会她的话。

周令妍透过帷帽的薄纱，隐隐约约瞧见了少年的模样，这人似乎在哪见过。

一时半会儿竟也想不起他和谁长得相似。

“你不开心吗？”少女抛出疑惑。

周令妍忍不住掀起帷帽的薄纱，少年生得一副英姿勃发的模样，神色冷峻地凝视前方，双眸无光，探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她举止优雅，一副大家闺秀的姿态，小心迈步到魏琮身侧，伸手在他的双眸前晃悠几下，温声道：“你的爹娘呢？”

“死了。”少年冷声道。

原来他是孤儿啊。

一时间，她有些心虚，为她不小心戳破别人的伤心往事而难过、歉意。

“你住哪里呢？说不定我们还可以一起顺路回趟家呢。”

“我没有家。”少年继续冷声答道。

他对他的亲人越来越失望，也渐渐认为高高的宫墙不在是家的港湾，那是吃人的魔窟，不停吞噬人的骨血，吸食人的心灵。

“好罢，其实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哥哥能带我回家吗？说不定顺路就可以找到哥哥的家呢！”少女激动道，双眸明媚又温暖，一直眨巴眨巴地注视少年，像温暖的朝阳。

魏琮不想理会她，一个幼稚的毛头小丫头又怎么能懂他此刻的心境？

痴人说梦。

“哥哥…”周令妍撒着娇，扯了扯魏琮的衣袖，娇媚地眨了眨眼睛，睫毛微颤，“如果你不开心，可以告诉我呀，说不定我能帮你想到办法解决呢！”

“你？”魏琮显然质疑。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信任陌生人，还主动同陌生人搭话。

魏琮冷哼一笑，小丫头实在是愚钝。

“别小瞧人好吗？还是说你觉得我年纪小，不能帮到你？”周令妍娇声反问。

魏琮被质问声点住，止在原地。

周令妍低眸，在地下到处扫视，终于找到了一块落单的石头，稚嫩的手艰难地抱起它，摆在魏琮身侧，乖乖地坐在他的身边。

“哥哥，你的朋友们呢？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和好朋友一起分享呀。”周令妍继续说道。

朋友…

魏琮反应其中的意思后，轻蔑地讥笑，原来自己沉溺于学业这么多年，连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

高太后从小教导他，朋友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过分沉溺于娱乐，反而会让人玩物丧志，失去自己的才华和能力。

“我没有朋友。”魏琮如实回答。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欺骗的，没有就是没有，他不会有，也不会在乎。

“日后，哥哥可以把我当做你的朋友，朋友本应同甘共苦。既然如此，哥哥是不是该告诉我，自己为什么会独身一人在这里钓鱼呢？”

魏琮难得被眼前的小姑娘逗笑。

好一个机灵的小鬼。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进山洞？”

他还以为一般的小姑娘会被洞前的漆黑吓跑，没想到她老实巴交地走了进来。

“好奇嘛。”

魏琮又问道：“那你的阿爹阿兄阿弟呢？”

周令妍扭头不再看向他，心虚地挠了两下脑袋，如实相告：“兴许是我太贪玩，和他们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