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推理行云流水,中途间或调阅净安里周围地形图,并根据死者步距做了数值上的推算。
路砚舟听得心服口服,困扰他多日的那份因未知而起的毛骨悚然终至烟消云散。
“好了不起,”他发自内心地赞美,双颊因为认真聆听时的屏息而泛着淡淡的红,“看来手机记录与死者实际地点间的差异是有人做了手脚。倾斜角这个角度切入点更是厉害,我打赌凶手植入数据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有人从如此底层的数据中发现异常!”
邬铮表情没动,眉头却微松,终于褪去身上笼罩的低气压。
“显而易见的事情,”他说,“不要因为这种蹩脚的理由称赞我。”
路砚舟却不因这对他的稀松平常而轻视这份能力,眼神亮晶晶地看向他,“可是真的很厉害呀,邬铮,你是我目前为止见过最聪明的人了!”
直白的赞赏总是拥有打破冰封的能力。
邬铮声音柔软几分,“那是他们看事情时站得太近了。”
“离得越近,越容易陷入细节的桎梏,反而丧失对全盘的掌握。”
“真相大多数时候并非在稀奇之中,而是在稀奇之下的寻常里。”
他心情难得能看出来不错,指尖在光屏上滑动,邬铮用两分钟构建了个仿真仓库模型,又复原了当时地面上的脚印。
“我猜你大概会感兴趣。”他将光屏旋过去。
一个完美的现场足迹模拟模型。
惊喜地拉开地面,路砚舟摆弄着那几串足迹。“你太懂我了!”他迫不及待地开始隔空排列上面的脚印,“我敢说,我们在上辈子肯定是灵魂伴侣!”甜蜜的话像不要钱一样脱口而出。
他光顾着抬头玩弄模型,没看见身边的青年手指微不可查地轻颤一下,喉结亦上下滚动。
结合之前推理的结论,路砚舟指着其中几串脚印,“既然是用药品运输箱杀人,死者又是自己走过去的,那么箱子绝不是他处理掉的。因此,地上的脚印肯定不止来自他一个人。”
“但关键是,明明鞋码和步幅都一样,甚至鞋印因体重留下的深度亦没有不同,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半晌没有人说话,他抬头看向室友,“邬铮?”
邬铮轻轻在心里叹气。
“你忽略了一个更明显的事情,”邬铮分明没有在听他刚刚的话,却轻易接上了他缺失的那部分思考,“将凶手是怎么办到的留给物证,我们只思考既定的情况,那么根据所有已知,地上的脚印可以被分为三组。”
路砚舟连忙将那六对半脚印一对对拉开,邬铮的分析已经在耳边响起:“以死亡当天为第三天,那么第三天死者的轨迹是进入仓库,死亡。也就是那唯一的半对脚印。”
“剩下的六对脚印里,嫌疑人每天都至少要有一对,因为他要带箱子进出。因此还有三对。”
“死者第二天至少要接触箱子一次,嫌疑人才能确认计划无误。还有两对。”
飞快跟着邬铮的思维将脚印分开,路砚舟看着剩下的两对,“但剩下的又怎么分?每次死者接触箱子后,嫌疑人都要再进出一次拿走箱子,这样刚好用掉两对,第一天就不够了。”他反复查看报告,又看着空中自己分好的脚印组,“是我哪里弄错了吗?”
“恰恰相反。”邬铮说,“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第一天只有嫌疑人进出的一次,因为死者没有接触箱子,他可以直接带出去。”
“又甚至他可以不带箱子。”
“因为那天只是来踩个点。”
如此一来,难以理清的脚印终于也化作论证他们想法的一部分。路砚舟激动难耐,扑过来抱住邬铮的手臂摇晃,“只要找到作案凶器,凶手就难逃其咎了!”
和他的跃跃欲试相比,邬铮绝对兴趣缺缺。
但来自另一个人的身体贴得那么近,绝对无法忽视的体温包裹着他半个上臂,邬铮永远理性的大脑一瞬间放空了。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在同路砚舟一起微笑。
“我不认为凶器能那么容易找到。”轻叹一声,他还是说,“如果是注射胰岛素作案,就我所知,就有不下十种藏匿凶器的方式。而除了某几个方法有些粗暴,剩下的都可以算作行之有效。”
“倘若凶手足够聪明,他便有机会完全销毁证据,而警方甚至无法找到痕迹。”
路砚舟的快乐暂停了。
他显得有点可怜,“我们来找也不行吗?你和我?”邬铮看向他,他毫无知觉地说,“咱们这么厉害,肯定有办法的吧?……邬铮,邬铮,你一定比他聪明呀!”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信任。
那一瞬间,邬铮向来犀利的眼神称得上柔和。
“可以试试。”他说着,不着痕迹地向前一步,将路砚舟半拢在肩膀里。“鉴于目前为止,此人的行事风格实在算不上聪明。”
他们的第一站是社区卫生服务站。
除了箱子上的指纹,箱子本身也被锁定是此处淘汰的上一批冷链箱。警方已将所有相关人员带去问过话,当天的监控也开始加班加点地核对。
路砚舟他们到的时候是中午一点,门诊部护士长刚给哭闹的小孩将歪了的针头重新打进去,一转头便看见人群里有两个鹤立鸡群的青年。
她惊喜地,“小陈?你来开药么?”
“没,”路砚舟摇头,不假思索地找了个借口,“听说这儿出事了,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
护士长笑容一滞,两三秒后才恢复神态,“哎呀小陈,你不知道,你走之后,别说打印机,那水管都坏了三回。”
“更别说咱休息室那微波炉了,上次插上电没反应,嗨,就一直坏到现在,也不给换个新的。还有三楼的病床、折叠椅……小陈,这事你听姐的,我去跟领导反应,这后勤还得是你。”
“别呀,姐。”路砚舟摆摆手,“我现在干保安干得挺好呢。”
他们又说了几句,护士长突然叹口气。
“小陈,你是好人。但现在这里乱着呢,你别掺和!”
路砚舟啊了一声,护士长简单说了医院的情况。
“……听姐的,别乱说也别瞎打听。”她劝了两句,值班小护士来叫,便又去忙了。
“你在医院干过。”邬铮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响起。
“打过杂,没有编制的那种。修理各种水管电器灯具,还带给院里那片花圃浇水。”路砚舟说,“当天值班的是肖医生,去看看吗?”
邬铮若有所思,眼神盯着一个方向。路砚舟顺着他目光看去,竟然是旁边诊室里的医生。
他惊疑不定,凑近了小声,“是他吗?”呼气打在邬铮耳边,热热的。
邬铮面不改色地低头发完消息。
“走。”
“……就走了吗?”一路跟着邬铮到社区医院对面,路砚舟终于忍不住问。
他们没走远,在树荫下站定。见邬铮没打算继续离开,路砚舟低头研究警方同步过来的调查报告。
运输箱上有指纹的五名医生药师,当晚全都有不在场证明。警方还扩大范围询问了其他医护,却也暂无所获。
路砚舟专门翻到当晚值班的肖医生那页,她也是五名留有指纹的医生之一。
笔录显示,案发当晚她不是一个人留下来值班,她男友赵明是医院药师,七点后陪她上夜班。没想到晚上八点多突然来了两个病人,紧接着十点左右病房又有病人出状况,两人并未在一起多久就开始各自忙碌,并各有监控为证。
将资料看完一遍,他抬头看邬铮,却见邬铮一言不发望着头顶的枝丫,似乎沉浸于某种思绪中。
他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邬铮动作。小心翼翼靠近些,路砚舟用肩膀触碰对方的,“到底怎么了?我们为什么等在这里呀?”
“——电镀加工产生的酸性废水富含大量重金属,一不小心就会污染周围土地,导致该处树木叶片边缘焦枯、叶脉间黄化。”邬铮毫无预兆地开口。
路砚舟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跟着他的话抬头,果然看到头顶好多这样的叶子。
“而土地会变成棕、蓝、黑交叠的颜色,肉眼看上去比本地原有泥土颜色深很多。”邬铮继续说,与此同时,身后那家便民五金修理铺内还在不断传来刺鼻气味,似在印证他的话。
话锋又转,他说:“指纹其实很好办,以你的指纹为核心,我很快锁定了诊室里那几台打印机,想必箱子上的指纹是从上面转印而来。这不存在难度,目前3D打印便可以做到。”话音刚落,就见对面医院来了大量警察,想必是他刚刚叫来的。
“至于快递车,那次看见它时我便发现,它轮子间泥土的颜色明显与正常土壤不同。”
“而此处拜地下电镀加工坊所赐,是方圆五公里内唯一一处深色土壤来源。”
“也就是说,不论快递车目前藏在哪里,它必定,曾经来自这里——”
突然朗声向后,邬铮早有准备地,“我说得对吧?”
路砚舟倏然一惊,跟着他的动作猛地转头,与五金铺二楼栏杆后一张灰暗浮肿、面色阴郁的脸对上。
那死人般可怖的脸上,一对白森森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不知在后面听了多久。无限怨毒的眼神像墓地里阴尸伸出的手,与之对上路砚舟气息一抖,冷汗瞬间布满整个后背。
面孔刹那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