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白,你现在在哪?”
“工作室。我周围没人,你直说吧。”
“你过年...几号回来?”
“我这里项目挺忙的,还得补之前落的课,嗯,不回了。”
“.....”
“你,还有事吗?”
话筒对面的女人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没事了,照顾好自己,妈当时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嗯。”宋过白应得很轻。
“等年后有时间...我来看你。”
宋过白放下手机,对着桌面上的模型出神。
教堂的镂空十字架静静回望,他伸手捻了捻背面藏起的S.记号。
光照之下,众生平等。
拉姆斯安的课题,他之前只来得及确定要设计一个教堂——圣洁的光照下,人类不再卑微渴望救赎,神明不再傲慢给予垂怜,我们来到此地,是为对话,不为乞求。
看着看着,思绪就转到了梁檐身上。
喝醉那晚,他也不算全程断片,朦胧中记得那人在月光下的眸,像一只在夜空中盘旋寻找猎物的鹰,把自己完完全全看了个彻底。
于是干脆破罐破摔,缱绻不放最后的记忆是落入柔软的床榻,被人轻轻揉了揉脑袋。
宋过白走到窗前,苔藓在冬天依旧碧绿可爱,在无数次随手一灌的滋养下,居然偷偷长密了一点。
如果是之前的宋过白,梁檐这个人,掰弯了也想得到手。
可现在的自己,连自己是不是假的都分不清,又有什么资格谈被珍视被喜欢?
手机铃声响起。
屏幕上“梁檐”两个字跳的欢脱。
想谁谁就来。宋过白没发现自己笑得无奈又温柔。
“喂,什么事?”
“呃,是建筑系的宋过白同学对吧?”对面的女声十分陌生。
“.....他怎么了?”
“啊他没事,我是学校心理中心的老师,我姓陈。”
“陈老师好?”
“哎,我不太好,情况紧急,他说拿他手机找你更快,”
“?”
“出问题的是你室友,雎小山。”
“他自杀了。”
市第一医院,急诊室里人声鼎沸,夹杂着孩子尖锐的哭泣声和“担架劳驾让让”的呼喊。
宋过白心跳如雷,环顾四周,人头攒动,没有梁檐,没有打电话的陈老师。
“宋过白!这里!”建筑系的辅导员先发现了他,一脸焦急。
“老师!到底怎么回事?”宋过白冲过去。
“你和雎小山住在一起,有没有发现他最近有什么异常?”
“没有啊....”宋过白疑惑,脑海里突然冒出梁檐叮嘱过自己好几次,要额外关注雎小山——
“学长,咱集体大家庭的关怀和温暖还是得有。”
“他的心理状态,从我认识他开始就不算很稳定。”
“焦虑,甚至可能有些抑郁。”
还有雎小山枕头下那只撕掉包装的药瓶。
可梁檐不是说,就算他在心理中心看到的那个人确实是雎小山,有专业治疗跟进,不太会严重下去吗?
他甚至觉得最近的小山比以前开朗了不少。
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梁檐为什么也卷进去了?
辅导员还在说话:“你别太急,雎小山没事,据说他半个身子都在天台悬空了,结果被人发现拽了回来。唉呀妈呀,真太险了。”
“他现在在里面接受全身检查,你先在这边等一等,如果需要的话,医生可能会叫你进去和他聊一聊,让他稳定情绪配合治疗。”
“...老师。”宋过白喉头艰涩,勉强拼凑起字词,“那个把小山救下来的人,在哪里?”
“哦,你说那个男生啊,好像是叫梁檐?”
“太勇敢了,据说他一个人拽住的小山,一直撑到别人来帮忙。”
“他腿好像伤到了,在隔壁....”
宋过白不等说完转身就走。
急诊室床边,帘子拉得严密,影影绰绰能看到里面两个人影正在交谈。
“你到底怎么回事!逞英雄给谁看?!”
“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万一你也掉下去,我们怎么和你家交代?”
“哎呀,我这不是没事嘛,亲爱的黎姐?陈老师?来来深呼吸~一二三放轻松~”
“别哄我!幸好小胖他们发现得及时,能了啊梁檐,你以为你一个人能抓住他撑多久?”
“....哈哈哈我也想叫你们啊,这不是情况紧急,腾不出手给你们打电话嘛!”
“你他妈再贫嘴试试!”
“哎哎别气,说真的,现在我明白了为啥心理中心设在顶层是为了拉人最后一把...”
“刷拉”,宋过白终于没忍住,一把扯开帘子。
梁檐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只露个脑袋,面色惨白,戏谑的笑收到一半堪堪僵住。
宋过白朝陈黎颔首,无视梁檐责怪陈黎的白眼:“陈老师,我是宋过白,您之前打电话给我的,是他的朋友。”
陈黎挑挑眉,目光在两人身上若有所思绕了一圈,随即笑道:“我去看看雎小山的情况,你们先聊。”
门缓缓合上,梁檐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宋过白一语不发大步上前,一把掀开梁檐的被子。
上衣被直接拉到胸口,腰腹肌肉线条紧实流畅,其上一道骇人的青紫横亘整个小腹,触目惊心,估计是被栏杆撞的;下面没穿外裤,两条长腿匀称笔直,膝盖上厚厚一圈纱布高高凸起,十分扎眼。
宋过白面无表情从上到下细细端详,绕了一圈又从下到上继续探查,凉风嗖嗖,梁檐脸上肌肉隐隐抽动:“.....”
妈呀被学长用目光非礼了。
好想娇羞地叫一嗓子,但是酷哥人设怎么能崩。
宋过白握紧了拳,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嗨,没啥大事儿,今天轮到我在心理中心坐班,学期末嘛没啥人来,结果雎学长临时来找黎姐,黎姐那时不在,然后他说先回去了,但我发现他出门走的方向是反的,那里不通电梯,是到天台。”
“然后我就跟过去....多管闲事助人为乐见义勇为了呗。”梁檐边说边偷偷伸手去够被子角。
——宋过白手攥的死紧,被子压根拽不回分毫。
梁檐默默叹气,低头憋了憋嗓子,幽幽说:“学长,我好冷。”
宋过白:“....”鬼信你知道冷不知道疼。
慌张、后悔、心疼....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一起上涌,涨得脑后有根筋突突直跳,宋过白一时分不清这些情绪是对雎小山还是对梁檐。
他默不作声,小心翼翼帮梁檐把被子拢好,避过梁檐伸过来帮忙的手。
“你可别学陈黎也骂我啊,啊呀哪有我这么惨的英雄,该有的敬仰崇拜一点没沾...”
“陈老师说得对,别贫了。”宋过白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梁檐,“喝了然后睡一会,就算是英雄也得好好休息恢复体力。”
宋过白离开后,随着门“砰”地合拢,梁檐睁开眼睛。
天花板上,凭空生出一朵硕大的黑紫色的花,荧光蓝的爬虫群正一哄而上分而食之。
瑰丽但诡异。
睡不着,错乱的幻象还在体内横冲直撞,从学校到医院这么久了,一直没能完全平息。
眼睁睁看着谁在自己面前无助地死去,这种折磨梁檐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学长...希望刚才的表演没有露馅。
梁檐安静闭眼,整个人滑进被子。
等到雎小山结束检查被转入病房,天色已经擦黑。
陈黎从雎小山的病房出来,对宋过白说:“他没有大碍,身体上的伤甚至还没有梁檐重,但是心理上.....”
陈黎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小山是在全校心理普查中发现存在问题的,中度焦虑轻度抑郁,开始有躯体化症状,我一直在跟进他的治疗,之前用药效果也很好,但今天....应该是病情基础上叠加巨大应激导致的冲动自杀,他自己之前没有预谋。”
宋过白哑着嗓子问她:“应激?小山受到了什么刺激?”
工作室已经没有额外的安排,一个过两天就能放假回家团聚的人,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走了极端?
陈黎苦笑了一下,说:“涉及个人隐私,还是你亲自去问他吧,刚才他主动提出要见你,应该是愿意和你说的。”
宋过白点点头准备进去,陈黎忽然叫住他:“宋同学。”
“?”
“我是搞心理的,可能太过敏感了。”陈黎斟酌着说,“梁檐不像他面上那么大大咧咧,他很信任你,这很难得。”
宋过白看着陈黎,不知道该作何表情。陈黎拍拍他,笑道:“行啦快进去吧,受欢迎的小帅哥。”
小山的情况比宋过白料想中看起来好很多,看见宋过白立马从病床上坐起身,拿一只橘子递给他:“梁檐还好吗?”
宋过白摇头:“他没事,我会看着他。小山,到底出什么事了?”作为不在现场没起到任何作用的人,宋过白恨透了一整天到处问出什么事的被动感觉。
雎小山长出一口气,松弛下来:“那就好那就好。我真的...欠他一条命。”
“我知道自己心理有病,今天也是想找陈老师做个临时疏导,虽然就是今天刚发生的事,但现在回想,觉得自己当时简直冲动到可怕。”
宋过白低头剥着手里的橘子,柔软的外皮撕裂,分成几片被次第缓缓掀开。
“至于出了什么事....过白,我可以先问你个问题吗?”
“嗯。”
“可能有点私人,但我想知道,你当时是为什么选择读建筑?”
手里的橘瓣整个袒露出来,宋过白仔细端详上面的经络,半晌才回答:“因为我想做所有人都能感到舒适幸福的房子....是不是有点幼稚?”
雎小山温柔地笑笑:“没有,很宏大的愿望。我的初衷和你类似,但是小家子气得多。”
“不需要满足所有人,我只想做能让我哥和奶奶开心的大房子。后来哥哥离开失去音信,我的愿望就变成了做让奶奶住起来开心的房子。”
“本来后天我就能见到奶奶了,但是今天我才知道,奶奶两天前....脑溢血去世了。”
“你知道的,我爸妈常年在外打工,老家只有奶奶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们那认为春节前的丧事很不吉利,所以他们通知了我爸妈之后很快就入殓火化,我连奶奶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宋过白把橘瓣分了一半递给雎小山,缓缓说:“我明白了…你不用勉强自己再往下讲。”
支撑理想的信念坍塌是多么大的冲击,宋过白曾经亲身体会过。
而一栋房子朽了、塌了,后续一砖一瓦的漫长重建,是宋过白正在经历的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其实我今天....在被梁檐拉住的瞬间就清醒了过来。”雎小山低头叹息道,“感觉有另一个我浮在高处俯瞰半空中的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几秒前的我为什么会这么极端。”
想到梁檐的伤,宋过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雎小山,想了想只好说:“幸好你俩现在都没出什么大事,不然....”
不然今天,我大概会一下失去两个朋友。
——真的,只能是朋友吗。
脑子里闪现自己说是梁檐朋友时,陈黎看他的目光。
梁檐手机里给自己的备注,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