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完墓下山,日头偏西,已近傍晚。
雎小山带着两人原路返回,大家正聊得开心,路上迎面冲来一个男人,四处张望满脸焦急。
“张叔!怎么了这么急?”雎小山拦下他,奇怪问道。
“小山?你们刚从山里出来吗?”
“是啊,刚给奶奶扫墓出来…这个点你还进山?再有一会山里就黑透了,很不安全。”
男人摇摇头,紧抓雎小山胳膊着急问道:“你们在山上这段时间,看到什么人没?”
三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雎小山:“上山就这么一条路,我们待了一下午谁都没看见,这会山里肯定没人。张叔,到底出什么事了?”
男人狠狠抹了把脸,道:“洪家的芊芊刚失踪了,支书正发动全村人在帮忙找。”
芊芊是洪荣发的孙侄女儿,平时住在镇上,节假日才会跟着爸妈回村里住几天。
雎小山对这个才4岁的女孩印象很深,可爱的牛角辫随着小主人的奔跑雀跃起伏,红扑扑的圆脸实在可人,村里的阿嬷们总爱用蜜饯哄骗捏她脸蛋的资格。
素来宁静祥和的歙远,此刻的街巷里充盈着不同寻常的喧嚣。
“芊芊!回家吃晚饭了!”“芊芊你在哪?”“捉迷藏结束了!芊芊!听见了给我们出个声!”
洪荣发垂头蹲在村口,一语不发眉峰紧锁,一旁芊芊的母亲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呜呜呜…是我的错…我以为她一直就在门口玩,呜呜呜….等我回过神,芊芊不见了…老天爷啊为什么这样对待我的孩子...”
雎小山轻声安慰芊芊母亲,梁檐问洪荣发:“您报警了吗?”
洪荣发早没了中午见面时的爽朗,哑声道:“报了,但警察说如果没有明确的受害证据,孩子失踪24小时后才可以立案,现在已经过去小两个小时,我们村里人都在分组找….就怕…”
就怕孩子此时已经不在村里,这样搜索范围太大,也不知道具体方向,而如果是拐卖之类…等警察介入就太晚了。
芊芊母亲已经几乎哭到昏厥,洪荣发让村民把她架回去,抬头看了看天,低喃道:“要下雨了,那孩子…今晚无论如何一定得找到….”
雎小山加入了搜索的队伍,宋过白他们被洪荣发强硬地送回了住处,“你们是客人,是来玩的,怎么好意思让你们冒雨找人?还是一群娃娃崽呢,快回去!好好休息。”
晚饭桌上,周尹东很是不爽:“我们都过20了!谁家这么大还算娃娃?瞧不起人怎么?”
气氛沉默,没有人抬杠。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是洪荣发的声音,简短通知完村民搜索换班的事宜,洪荣发顿了顿,说:“天黑雨大,村委会决定今晚的搜索最迟到10点,届时除了村里骨干,其他人都停手回去休息。”
“哒”,广播戛然而止。
吃完最后一口,宋过白放下筷子站起身,挥了挥手机打破沉默:“我和小山要来了芊芊的照片,马上发给大家。”
几个人瞬间眼睛都亮起来,忙不迭穿外套满院子找雨伞雨衣。
梁檐把自己的帽子扣在宋过白脑袋上,说:“我们几个人分组去找,东子跟我,你带着方凛。”
宋过白还没反驳,一只大手隔着帽子用力揉了揉他脑袋,鸭舌帽挡住视线,宋过白看不清梁檐的表情,只听见他带有命令式的压迫嗓音:“东子和方凛下午一直在附近逛,比我们熟悉地形能带路,你就配合村民在村里找。东子?”
“在呢!”
“我们去村口取车,在周边转转。”
一行人是八点刚过离开的院子,当宋过白再度推开西厢房门,正厅长条木案上的自鸣钟刚响过十点。
雨夜的搜索愈发艰难,众人连女孩哪怕一只鞋都没找到。
外面的人已经陆续回家,街巷间不再有寻人的呼喊声,整座村子安静地坠入细微雨声,昏沉欲睡。
屋里没人,宋过白拨梁檐电话没人接,发消息也迟迟没有回,他干脆把手机放在桌上,坐在桌前静静地等。
铃声乍响,电话被秒接,对面是周尹东。
“喂,小宋老师,你们咋样了?”听语气,对面似乎也一无所获。
“还是没找到,我和方凛已经回来了,你放心。”
“哎,成,我拐个弯也快到了,卧槽这石板路…一下雨真特么难走。”
宋过白心下一动,紧跟着问道:“梁檐呢?”
“啊?”
“你俩不是一起去找的吗?他在你边上?”
“哦檐哥啊,我们转了一大圈没找到,后来在村口分开了,他说要拐去超市买点东西,让我先回…..哎,喂?喂喂?”
宋过白已经挂了电话冲了出去,脑海里思绪不断。
之前梁檐提议两人一组分头去找,这方案效率更高也更安全,他认为说得通;
他出于对村里路线熟悉与否的考虑,把自己和他拆散不在一组,这也说得通;
他有车,所以负责村子周边,自己自然在村内帮忙找,同样说得通;
——一切都顺理成章,是宋过白喜欢的逻辑弥合的舒适状态。
但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些不讲道理的不安在隐隐冒头,试图冲破名为“合理”的土壤。
宋过白跑遍了村里仅有的两家超市,和预料一样,十点半的深夜,村里的小店早已熄灯关门。
白日里沉静祥和的石板街巷此时空无人影,寂寥中透出抹肃杀,人们仿佛受了失踪案的影响,家家房门紧闭不漏灯光,宋过白小心翼翼避开凹陷处的水坑,沿着小路一条条探过去。
周尹东那边同样没有消息,他只好交待东子看见梁檐回去就立即通知他。
虽然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但因为雎小山,因为下午他们在墓前说的话,宋过白感觉短短几个小时内,自己已经和这个小村落产生了情感上的联系。
估计梁檐也是如此吧,更何况大家亲眼看见了芊芊母亲的崩溃。
想起圣诞夜梁檐在酒吧剖白那段堪称沉重的过去,宋过白站在巷尾伞下,重重叹了口气。
与宋清之间的冷淡僵硬不同,“母亲”一词对梁檐而言终究意义特别,也是一块巨大的心障。
又过了半个小时,梁檐的电话才回拨过来。
电话那头人声嘈杂,背景音里隐约是洪荣发在大着嗓门指挥着什么,梁檐压低声音,语气简洁:“孩子找到了,定位看微信。”
宋过白赶到时,已有不少村民聚集在那里。
从一人宽的窄巷拐弯,尽头藏着常年无人问津的破败院落,灰蒙蒙的老屋被雨水压制住烟尘,人群正挤在院子一角,无数窃窃私语和雨声混沌一处,愈发听不分明。
宋过白上前拨开人群,只见一口枯井的水泥封板被掀起掷在地上,连带攀附其上的蔓条断裂,汁水混杂着泥水,在数道摇晃闪烁的手电光线中淌下一滩晦暗。
众人撑起的伞浪下,一个小姑娘靠坐在井旁愣怔无神,圆润可爱的面容此时灰败如死水,对紧搂着自己失声痛哭的母亲无动于衷。
村民们越聚越多,低语愈发喧嚣。
“女娃儿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这鬼地方,自从高老三去世,得有个十几年没人住了吧?”
“下午是谁负责找这一块的?当时没找到?”
“就是啊,得亏现在找到了,谁找的啊,这下洪支书一顿骂肯定跑不了了。”
“我听说下午是老王他们来的,进来转了一圈,他们非说当时井盖盖得好好的,几个人谁也没往这里想。”
“盖得好好的?这么大块板子?芊芊躲进去给自己盖上?骗鬼呢!”
“等等,如果真是盖得好好的,那岂不是…”
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众人默默住了口。
宋过白心里也一沉。
游客之类的外人几乎不会知道这里,盖子也不可能是芊芊自己钻进去盖上的——看水泥板的厚度,非得是个庄稼汉子才有可能独自搬动。
芊芊是被人推进去盖起来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歙远村民,说不定正在现场看着这一幕。
“不好意思,找到芊芊的那个人呢?”宋过白问旁边的村民。
“哦,小伙子在那儿。”
人群远处,院墙顶端的瓦片飞檐挡住雨水,隔出一块干燥的地面,梁檐屈膝靠坐其下,洪荣发蹲在一旁,两人正交谈着什么。
洪荣发眉心紧紧蹙起,指缝的烟夹变了形,梁檐双手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眼睫被湿透的额发遮住,情绪看不分明。
“梁檐。”宋过白走到他跟前唤他。
“…学长?你来啦。”梁檐仰头看他,嘴角微翘,“瞧我这运气,人碰巧找到了嘿,咱明儿可以敞开来放心玩!”
宋过白握着伞的手紧了紧,指尖摁出白印。
他蹲下来平视他,梁檐眼型细长,平日乍一看薄情得很,此刻窄薄的眼皮怏怏垂在眉下,堆出几缕清浅的褶,疲惫中透出点多情缱绻的意味。
“你不舒服?”
“啊?”梁檐一愣,摸摸额头,“哦,可能…有点受凉?”
“发烧昨天才好,今天就淋雨胡闹….去什么超市,那种鬼话骗得了东子能骗过我?”
“啧啧啧,洪叔你看看,有这么对大英雄的么。”梁檐把炮火往洪荣发那里引。
洪荣发左看看右看看,半晌站起身狠狠踩灭烟头:“小梁,这次多亏你….等我处理完,咱洪家好好单独谢你。”他轻按了下宋过白肩膀,转头往人群走去。
宋过白不语,一手转动伞柄,用伞面将两人牢牢遮蔽,另一手捏住梁檐下颌,强迫彼此对视。
梁檐:“…”
宋过白:“现在没外人了,有什么要向我坦白的吗?”
梁檐一脸迷茫:“….坦白啥?冤枉好人可不行,你难道以为我是害芊芊的罪犯?”
宋过白表情平静,定定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搁伞下蘑菇了好一会儿,宋过白轻吸一口气,斟酌着开口:“你可以和我说实话的,梁檐,你是不是…”
“芊芊?芊芊!”
“这娃突然怎么了?!”
“宝贝?宝贝!别吓妈妈!”
人群突然爆发躁动,两人扭头望去。
伏在妈妈怀里的芊芊满脸憋得通红,双目圆睁呼吸急促,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垂在身侧的双手不断抽搐。洪荣发满头大汗,喃喃道:“我就想问问孩子到底发生了啥,怎么突然就….哎!医生!快叫医生!”
“之前就叫了!在来的路上,还得几分钟!”
芊芊妈妈搂着孩子又快哭了出来,旁边芊芊爸爸急得跳起,伸手就要去拎洪荣发领口。
“让我来吧。”梁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母女面前,递给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惊恐导致过度换气,出现呼吸性碱中毒症状,我能处理。”
“洪叔,让大家都散开离远点,不要再吓到芊芊。”
他从无措的女人怀中接过小女孩,抱到墙角僻静处,半跪在地,将外围的众人从女孩的视野中隔离。他左手捂住芊芊口鼻,右手安抚背部帮她顺气,边偏头凑到她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宋过白屏息死死盯着两人。
过度换气会导致体内的二氧化碳水平快速降低突破临界值,引发其他更严重的躯体症状,捂住口鼻让患者呼出的二氧化碳重新回到体内拉升浓度,就应急处理来说这操作没什么问题。
众人还在迷惑,下一个瞬间,就见到女孩抽搐不已的身体陡然松弛,沉沉阖眼,下滑进梁檐的怀里,呼吸和缓地睡了过去。
梁檐就那样背对众人怀抱女孩跪着,始终没有回头。
医生终于赶来,为了避免孩子再受刺激,芊芊一家先行离开,洪荣发来不及说任何感谢的话,先冲到门口反锁上门,把所有或来帮忙或看热闹的人堵在院里。
他扬声道:“今晚…还得劳烦大家最后一件事。”
众人:“?”
洪荣发和梁檐遥遥对视一眼,梁檐起身颔首,斜靠在墙上睨向众人,姿态桀骜不羁,语气愈发冷淡如冰:“就在刚才,芊芊偷偷告诉了我是谁把她推下了井。”
“这个人,现在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