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腹地、澜江下游,支流蜿蜒进高原山脉的深处,形成大片干热河谷。
清晨五点半,青年推开屋门。
朝阳才起,河谷里的风尚未来得及变得炙热,目光所及的远处,红土砂砾上植被疏落,熟褐橙红绵延不息,谷底两侧崖壁高耸,偶尔有碎石从上滚落,发出咯啦啦的回声。
一条支流流经谷底,靠着无比宝贵的水源,这里难得生出一片草木绿意,也因此才有人烟村落聚集。
来到孜甘村快三个月,宋过白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干热的气候和贫瘠的景观。
“宋哥哥,早上好!”小男孩从院门口探头往里张望,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怀里费力地抱着一个竹篓子,“早饭来啦,我娘让你赶快趁热吃!”
“早呀,桂宝。”宋过白赶紧上前接过篮子,“一起进屋吃?”
“不用!”桂宝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叉腰摇头,“田伯伯说了,你们在干很重要的事情,不能打扰。”
“哦?田伯伯还说什么了?”宋过白俯身摸他的脑袋。
“唔....他说你们吃饱的话,以后我和妹妹上学就不需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每天放学都可以回家吃娘亲做的晚饭!”
“噗嗤,”宋过白笑道,“所以田伯伯告诉你只要我们吃饱就有这么多好处?”
桂宝睁大眼睛,咬着手指陷入迷茫。
“回去吧,替我向你娘带个好,”宋过白把他提溜起来掉转了个,“等秋天大房子建好了,我带你提前去看看以后你和妹妹的教室长什么样子。”
桂宝开心地嗷了一嗓子,一溜烟跑远。
吃完饭往施工地走,路上要经过不少人家。
“小宋!这么早上工啊?”
“是,早上凉快点,正好赶赶进度。”
“哎哟小伙子,你们城里人过来不容易,干活悠着点啊!”
“谢谢婶关心,我们都会注意的。”
“宋工宋工!我家羊走丢了头,今天得去山里找,工地那儿我和二胖换了班,他刚去找老田报到了!”
“好,你们进山务必小心!”
小学选址在这一小片绿洲的尽头,宋过白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照常集合了不少人,其中既有建设项目组的人,也有来帮助施工的本地村民。
“宋!这里这里!”一个容貌昳丽、眼窝深邃的女子站在人群中央朝他挥手。
“蕾莱尔?你怎么回来了?”
蕾莱尔是NGO基金在孜甘建设慈善小学的总负责人,中意混血,虽然在国外长大工作,但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刚来的时候因为独特的气质容貌被当地人围观了好久。
“你需要的铁皮,因为形状要求特殊,我谈了不少厂家,终于帮你做好了,”蕾莱尔行事雷厉风行,语速也飞快,“山路不好走,两天了现在他们刚到镇上,我让司机休息好了再开下来村子,我等不及就先回来了。”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给我出的题目,真是看起来简单实际难死人。”
孜甘这一带是典型的干热河谷气候,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是炎热干旱的旱季,几乎滴雨不下;但也有4个月左右的雨季水量充沛,所以建筑的排水防水功能该有还是得有。
宋过白实地考察过后,按照抠巴巴的预算,创新地提出了“双层屋顶”的设计,其中一层需要使用经济实用的波纹状铁皮,好帮助引导雨水快速流下屋顶。
蕾莱尔3周前带着图纸离开的时候志得意满,没想到宋过白对铁皮的材质参数和形状角度的要求高到令人发指,愣是几乎快跑出省才找到能做愿意做的厂家。
宋过白表情抱歉,语气却理所当然:“你刚走的时候,老田和我们打赌,说你得在外流浪一个月才能搞定,这把他输得心服口服。”
田获是孜甘的村长,在旁边听见这句立马跳脚:“哎呀呀宋工,你怎么好当面出卖我呢?”
蕾莱尔倒也不恼,眼珠一转悠悠道:“田伯,你这赌注是啥?”
田获抬手抹去冷汗:“哎呀,哪有赌,能赌啥…”
有村民好事道:“我我我知道!村长赌的是自己两个月不吃肉!”
“哈哈哈哈不愧老田,硬气!”
“快去和婶说句,今天中午开始别做肉菜给他啦!”
“对对对,咱们一起监督他,别让他偷吃!”
田获:“…”
宋过白怜悯地看他一眼,对蕾莱尔扯开话题:“既然回来了,一起看下进度?”又转头对大家朗声道:“各位同事、诸位叔伯,时间不早了,趁着正午日头彻底上来,要不咱们抓紧开工?”
“好嘞!”
“开干开干!”
人群散去,蕾莱尔跟着宋过白走下工地。
3个月前,她从张睐处接到消息,有一个年轻人自愿前来负责本次项目小学的建筑设计和施工督导。
而当她几日后在孜甘村口接到这个清瘦冷淡的年轻人时,心里的不信任只增不减。
一个看起来满脸稚气的学生,怕不是拿这里练手或者干脆来划水丰富履历的。
事实似乎也的确符合蕾莱尔的判断,宋过白来了之后,与项目组成员只保持最基本的交流,反而花费了大量时间跑田间地头,和村民唠嗑话家常。
直到一次颇为激烈的设计方案讨论会,彻底颠覆了蕾莱尔乃至整个项目组对他的成见。
那天前期考察工作结束,晚上蕾莱尔召开建设方案讨论会,项目组成员吵得几乎要掀桌子。
“这里地基条件很差,气候干湿两个极端,必须要用我刚才说的墙体材料,甚至更好才行。”
“我也再强调一遍,这不可能,根据你们设计的体块体量,最终的建设成本绝对超支20%以上,总部不会批的。”
“大家都冷静点…价格我们可以谈,蕾莱尔也接触过相应的供应商渠道,我们既然负责设计施工,当然不能上来就一杆子打死。”
“可是就算采购成本能压降,这里是什么地方?如果所有的建材都从外界运进来的话,光运输这一块,需要的人力财力你们考虑过没有?还有时间上,这把得拖延多久?”
“….那按你说的不从外面运来材料,我们用土堆一个学校出来?你说说看,就这地儿除了黄土石头还有啥?”
“可是一旦超支,总部再不追加打款,那学校建到一半就得停工,就算材料再好也是白费!”
“还有啊,万一我们用土建的学校哪天塌了,砸下来死了人了,在座谁敢负这个责?”
蕾莱尔被吵到头疼,正摆摆手打算隔天再议,一直在角落缄默不语的宋过白站了起来:“我有办法。”
屋里安静下来,但所有人的眼神并不期待。
宋过白于是站起来又强调了一遍:“我的方案里,绝大部分墙体材料可以就地取材,这部分的采购成本约等于无,同时可以保证建筑的强度和耐用性。”
蕾莱尔刚张嘴,有人已经出了声。
“这位...啊你姓宋是吧,宋同学,我们这可不是什么建筑设计比赛搞搞图纸和方案文字就行,是要实打实施工出来给人用的,有些想法太跳脱了不太...”
“黏土砖。你们安静五分钟,我会解释。”
他语气淡然却暗含不容置喙的自信,蕾莱尔蹙眉抬手:“大家安静,听他讲。”
刚来这里的时候,他每天都在蹲村民的生活习惯和习俗,碰巧一天看见田获的老婆正在忙着调配黏土制作砖雕,打算当作小侄女的满月礼送人。
“这可是我们这片好多年的传统手艺啦,我甚至见过清朝时候传下来的砖雕呢,啧,这么多年不塌不碎,物件都快有灵性了。”当时妇人是这么说的。
如果用当地丰沛的黏土资源与水泥按照一定比例制作出混合材料,应该可以制作出足够耐用,也可以抵御干旱高温的建材。
“我们听明白了,按你的想法预算的问题倒是能解决了。”
“外界运输的压力也会小很多,毕竟大部分就地取材。”
“你的思路不错,但是具体材料强度和...”
“我已经试验出了一个合适建造的调配比例,强度能满足现在的设计要求,欢迎在座实际考察验证。”
2小时后,会议收工,异议为零。
第二天起,“请宋工一起想想办法”成为了项目组的口头禅。
热质量、风塔、间接照明、交叉通风、遮阳室…宋过白基于孜甘当地气候特点的设计创想不断惊艳众人,他追求的不仅是便宜地建起一座学校,而是在贫穷装不起空调的前提下让孩子们也能享受到凉爽通风的教室。
——直到半个月后设计收尾、施工正式进场,蕾莱尔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年轻人居然真的如张睐所说,担起了建筑设计负责人的职责。
蕾莱尔从回忆中回神,宋过白带着她走到一处站定,指着初具雏形的楼房说:“你不在的几周,田获说动了更多村民参与我们的工作,他们都是当地人,对粘土砖的制备上手很快,现在进度比预期快了将近15%。”
蕾莱尔目光被他伸出的手吸引,皱眉问道:“你也上阵搬砖干活了?”
他皮肤冷白,虎口和手肘上鲜红的伤口交错纵横、看着着实吓人。
宋过白耸耸肩:“职责而已,顺便锻炼身体,权当复健。”
刚来孜甘的时候,他身体状态很差,加上水土不服,好几次说着话人就要仰倒下去,差点被随队医生周作同志一巴掌扇回南都。
好在几个月乡村工地生活撑下来,人结实了些,腹肌和小臂的肌肉线条也在慢慢回归。
蕾莱尔不置可否,对他严肃道:“周作今天去隔壁村卫生所支援了,我让他今晚回来,你去找他处理下,这两天不准再亲自上手。”
是夜。
村里电力宝贵,挺多人家日落而息,宋过白踩着浓重的夜色推开隔壁屋的门,“吱呀”声在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晰。
周作正整理手边的医疗箱,头也没抬:“坐。”
都是皮外伤,不算严重,周作抓过宋过白的手臂,端详了一下,面无表情翻出镊子和酒精棉球开始清洁消毒,他手法利落、动作不算轻柔,宋过白忍着疼一声不吭。
算起来,他和周作的交情只有圣诞夜拼盘打密室那次,而且他来孜甘来得突然,事先压根没联系周作,来之后又一头扎进属于自己那块的工作。
周作是组里的医疗支持,除了看病开药其他实务一律不参与,两个人谁都无意制造私下交流的机会,以至于其他人根本没看出他们之前就认识。
而且....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梁檐似乎和这人不太对盘。
虽然不愿意承认,宋过白心里明白,这是导致他下意识和周作保持距离的主要原因。
周作动作很快,眼下已经将伤口清洁完毕,开始大片大片涂抹碘酒,刺痛火烧一般顺着神经向上燎,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对周作道:“谢谢你帮忙...还有我刚来这的时候,麻烦了你不少。”
周作语气平淡:“没什么,毕竟有人拜托我多留意照顾。”
宋过白点头:“我知道,蕾莱尔白天和你电话时,我就在边上。”
周作手上动作停顿了一瞬,不置可否。
没有简廊川陪伴的周作沉默冷肃,像一台专业高效的仪器,好在这里没人纠结医患关系,宋过白也不打算多言,包扎完毕后随即起身准备离开。
“你又要溜出去吗?”周作问得平铺直叙。
“....什么?”
“我是说,”那人板着脸站起来,“你又要大半夜不睡觉,开车跑到悬崖上思考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