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缥缈的林间，一名衣衫褴褛，身量瘦薄的年轻人，踏着双漏脚指头的灰步鞋，颇有些吃力地攀登着。
山势陡峭，崎岖难行，年轻人满面汗珠，步履承重，辛苦得像是跋涉了一天一夜，脸上是菜帮子一样的颜色。
山梯尽头，守门弟子见了那道灰扑扑的人影，唰唰抽出了剑：“站住！小子干什么的？”
千年仙门，把守严密，哪里是供行路人进去观赏游玩的。
剑指处若是普通凡人，早就双膝下跪磕头喊“上仙饶命”了，反观该年轻人，竟不露惬意，直起腰杆，卷起袖子揩了揩汗，再一步一步坚定地登完最后一段山路。
守门弟子相互看了几眼，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寒酸的年轻人即将越过他们进山门，其中一人反应过来，一掌拍在他肩上，骂道：“臭要饭的滚别地儿去！”
年轻人踉跄着退了几步，站稳了，捏紧双拳，朗声道：“堂堂轩辕山派弟子，竟敢如此无礼！”
声音洪亮，吐字清晰，语调里充满上位者的极端威严，与眼前这具身躯格格不入，听得那些守门弟子心中大奇，立在原地讷讷不动。
“嘿，又是这没脸没皮的小子，胆儿挺肥的。”山门里头，传出一道轻蔑的嘲弄声。
守门弟子回头，对着来人施礼：“问李师兄安。”
“李师兄认识这小子？”某个守门弟子问。
李世雄解下腰间的葫芦，从葫芦里倒出一把丹药，糖豆似的一颗颗丢进嘴里，嚼吧嚼吧，歪嘴笑着说：“他呀，你们前两日不当值，没见识过此等厚颜无耻之人。”
“啊？他到底是谁啊？有多厚颜无耻？”
没等李世雄接话，年轻人满面沧桑，单手背到身后，一本正经道：“吾乃此轩辕山派第七十二代掌门，灵弥尊者，林寻鹤！”
随着这一声自报家门，山岚间陡然寂静下来，连枯叶落地的沙沙声都清晰刺耳起来。
随即，守门弟子爆发哄堂大笑！
“什么？你是咱轩辕山派掌门？长成这幅德性，丐帮掌门还差不多吧！”
“他说他是灵弥尊者，嚯，那我还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呢。”
“就是个臭要饭的，速速打发了！”
“……”
守门弟子明白了这人是个恬不知耻的疯子，自称“林寻鹤”的年轻人只是站着，荣辱不惊地站着，等他们笑够了，背着手，目光沉沉，平静威凝地道：“叫卫凄来见我。”
三两个守门弟子听了，小声道：“他怎么知道卫长老的名讳？”
李世雄道：“知道长老名讳有什么稀奇，前几次，他还能说出咱们轩辕山有几名弟子，几座洞府呢，指不定是从哪个买二道贩子买去的情报。”
“事有蹊跷，要不，还是问问长老们吧。”
李世雄不耐道：“问什么，平白无故讨长老们的嫌。快快，把他一掌拍下山去！”
……
轩辕山脚下的集镇里，游人如织，热闹喧阗，百姓安居乐业，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太平繁荣的世道，全凭山上的仙人守护着一方集镇。
码头上纤夫干活干得热火朝天，壮汉放下摞了五个麻袋的谷子，用脖子上的黄布巾擦着汗液，视线里，湛蓝天空中，一个灰黑的小点。
小点越来越大，逐渐呈现人形轮廓。
嘭！一声巨响，不明物体从天而降，把码头坚实的砖石地面砸出了一个深坑。
百姓先是惊了一惊，看到那个冒烟的人形坑，纷纷聚成一堆，头凑着头，眼瞅着那个洞里爬出了一个人。他浑身是淤青，头破血流，身上的衣服都成了烂布条，一簇一簇地随风摆动。
“呦，这不是狗三儿吗？这小子又去轩辕山上找揍了，哈哈哈哈！”
“他脑子有病吧，自从钟砸了他脑袋之后，整日里神神叨叨说自己是轩辕山派的掌门，往人仙山上跑。”
“啊？然后呢？”
“然后啊，当然是被人家一巴掌扇了回来，去一次，扇一次，连山门都不让进。”
某位中年妇人：“乖乖，俺们要是从恁高的天上摔下来，早就成了八瓣烂泥，这小乌伞还能站起来！”
“自称灵弥尊者，摔成这幅惨样还能行动如常，别给啥邪门的东西魇住了吧？”
“那不能，什么邪魔外道敢往仙山上闯？老子看他就是得了失心疯，要么就是讹上人家了……”
一群贩夫走卒戳着他的脊梁骨，林寻鹤一言不发，默默向巷子里走去。
事实上，这具叫狗三儿的身体里，寄居的是货真价实的轩辕掌门——林寻鹤的灵魂！
一月前，林寻鹤于轩辕派圣池中闭关冲击天虚境，一时气脉走差，灵力倒流，喷出一口闷血，猝然昏厥。
醒转之后，他发现自己裹在一张发臭的破席子里，倒在拖车上，颠颠地被推往乱葬岗。
他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席子哗啦落在泥地里。拖车的是名佝偻的老妇人，边上走着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娃子，满脸黑黢黢的脏东西，扭头见了他，哇地大叫：“妈！狗三哥活啦！”
老妇人回头见了他，惊悚得满脸皱纹都扭曲了，木讷了半晌，抱着他的头，嗓音尖利地大嚎。
林寻鹤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真正的狗三儿是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他能吃苦，拼命干活，却因为身子瘦，个头小，被雇主嫌弃，工钱都比旁人少五成。狗三儿急着证明自己，抢着去卸那口五百斤、两人高的大钟，中气十足一声吼，双臂崩紧了擎着，两条筷子腿一软，大钟正正砸在后脑勺上，脑瓤儿像豆腐洒了一地。哐当！大钟第一声响，勾魂音似的，带走了狗三儿一条贱命。
狗三儿的老妈把尸体一裹，板车拖了去衙门喊冤。雇主说是狗三儿自己逞威风，不自量偏要去搬，旁人劝了还不听，还有码头上一帮贩夫走卒作证。
“啪！”惊堂木一砸桌子，狗三儿的命换不来一个子儿。
他活了，老太婆兴高采烈地把人拉回家去，逢人便展示死而复生的儿子。镇上最有名的大夫都来见识此等神奇事件。
岂料命是捡回来了，性子却转了一百八十度。许是缺失了大半脑浆，整日里说胡话。
他说他是山上的仙人，还是掌门灵弥尊者，当世第一的大乘修为。
四丫眨巴着大眼珠子，一边啃饼一边说：“那哥你会飞吗？”
四丫就是他的十岁的妹妹，小嗓音糯糯的。
林寻鹤一本正经地说：“会，你且看着。”
结果，他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一条腿吊了起来，走道儿都得蹦着。
他一蹦一蹦地上轩辕山去了。
守门弟子给了他一个“轻柔的”暴击，让他顺着石阶滚到山脚。
第一次，养了整整十天。
第二次，修士豢养的灵兽玄鸟，叼着他飞到西边三百里之遥的沼泽地。
他花了七天时间，没日没夜走回来。
第三次，他掉落悬崖，被同镇的好心人捡了回去。
第四次，第五次……
往日给他提鞋都不配的低阶弟子，如今指着他的鼻子出言不逊，他忍了，一次又一次的暴力清退让他的抗击打能力超出了凡人极限。
他的古怪行为亦成为街坊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是有收获的，某日，他在山门口蹲守整整两天，从来往弟子的口中，偷听到一些关于“灵弥尊者”的消息。
说是灵弥尊者自闭关出来后，性情大变，时常一惊一乍，问东答西，还丧失了部分记忆，处理门派事务怠惰了不少。然而待人接物却无端和气了起来，没以前那么冷硬吓人了。
林寻鹤坚定了内心的猜测。
呵，无耻的夺舍者，看本座不将你碎尸万段！
他要纠正这一切，揭露那个夺舍者的图谋，让一切都回归正轨！
但是，进入轩辕山派大门这点事，就难倒了他。
林寻鹤收了工，今日又是血本无归的一天。
他没有旁人的体格，更没有狗三儿的毅力，只捡最轻最小的货物卸，消极怠工不说，还打坏了东西，倒欠老板一屁股债！
他没有在意，凡人经年蝇营狗苟，不过碎银几两而已。慢吞吞走到一个烧饼摊前，摸了摸口袋，脸上这才露出不适的表情。
他只买了半个烧饼，还是别的客人吃剩下的二手烧饼。
想着半个饼家里两个女人分，就点稀粥，也够了。
他一个大男人饿一顿，又不会死。
堂堂灵弥尊者，揣着半个烧饼像揣着什么仙器宝贝。回去一路上，左顾右盼，生怕恶狗窜出来抢夺。
目光扫着扫着，落在闹市中心最大的榜上，不动了。
那上头贴一张大红字报——轩辕山派，下月大开山门，招纳弟子。
林寻鹤干了几天苦工，把工钱全给了老娘和便宜妹妹，拾掇一身衣服，吭哧吭哧爬山去参加弟子入门试炼。
这条山路他走过不下十遍。今天，渴望拜入仙门的年轻人蜂拥而来，狭窄的石阶有些拥挤。
亲手苦心经营的门派如此受欢迎，林寻鹤面露满意之色。
悲伤的是，这么下去，天黑了也赶不到。
他决定不走寻常路，一头扎进榛榛莽莽的山林里，绕路前往山门。
半走半爬行了半日，阒静的山林深处，突然传出暴虐的嘶吼。
林寻鹤瞳孔微缩，快速潜入密林深处。
他躲在一棵粗壮的大树身后，探出脑袋，见到成群瘦骨如柴的鬣狗兽，嘴角流涎水，饿得眼睛发绿，狂躁乱吠。
兽群围着中间一团散发乌黑浓雾般的东西。
那东西在厉声惨叫，手中握着一根长树枝疯狂挥舞。
鬣狗围杀的，是一个衣衫比林寻鹤还要破烂的小乞儿！
林寻鹤想不通的是，鬣狗素喜腐肉，为什么成群攻击会动会反抗的活人？
还有那小乞儿身上的黑色烟雾，给人不详的感觉。
林寻鹤没有灵力，肉眼看见的画面，就像那小孩在浑身阴燃，散发焦黑烟雾。
但他还是认出来那是什么。
至暗至邪，万灵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