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灵之体,或者说万“邪”之体,是比妖魔族还要恐怖的稀有物种。他们是乱葬岗、战场死人堆等地方爬出来的幸存者,千万只冤魂寄居在身体里。
一般人承受不住,早早暴体而亡。除非是体格健硕的妖魔,或者是非凡的毅力和修为的人族,压制住了躁动的邪灵,便能度劫重生一般,甚至让驱策邪灵为己所用。
所以万邪之体世所罕见,百年才能现世一次。
而这个少年,身上的四溢的邪祟之气,说明他即将控制不住怨灵的反噬。
鬣狗群等着他倒下,再蜂拥而上,撕裂、啃食、吮吸他的血肉,饱餐一顿。
此起彼伏的沉闷嘶吼,听得人肝胆俱颤。或许正因为高度的恐惧刺激神经,少年才撑着不肯倒,死命瞪着血红的眼球,龇出尖利的犬齿,躬起背后的肌肉,做出随时会扑上去咬断对方脖颈的架势。
竟比周遭一圈野兽还癫狂。
林寻鹤看出来,场面已经僵持许久,那少年快坚持不下去了。
身为轩辕山派掌门,肩扛守护人间重任,他不能放任不管。
他应该给那少年一剑穿心,让他没有痛苦地死去。解决将会祸害苍生的大麻烦。
可眼下他一介肉/体凡胎,有心无力。
他默默转身离去,打算放任那孩子死在兽群嘴里。
走了几步,林中传出凄厉哭嚎,林寻鹤忽然顿住,想了想,从胸口掏出一张黄符。那是当了全身家当才从道士手中买到的火符。转身冲了回去。
那少年衣衫褴褛,散发恶臭,腿上一道一道的抓痕在滴血,背后裸露的伤口溃烂,侧脸鲜血淋漓,一只耳朵已经被咬掉了,他早已濒临绝望,只能疯狂挥舞手中唯一的武器。
一根断成两截,只有树皮连在一起,垂挂下来的树枝。
正在这时,他身边突然冲天而起一场大火,火焰携着强悍的灵力,靠他最近的鬣狗烧得外焦里嫩,转眼只剩一副焦黑的骨骼,离得远得,嗷呜怪叫着,屁滚尿流跑远了。
少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手一松,树枝落地,腿一软,他跌坐在泥土里。身上的邪气消散大半。
粗壮的树干后面,转出一个年轻男人,向他徐徐走进。
那人身穿粗灰褐色粗布短衣,个子不高,瘦削得不成样子,一张脸也是粗糙暗沉的,手上布满老茧,乍一眼看去,就是穷苦人家出身。
可他一脸淡漠傲然、睥睨天下的神色,让少年无端戒备,瞪着对方的眼神比看刚才瞪鬣狗还要充满敌意。
“你受伤了?很疼吗?”那年轻人缓步走来,边走边说,语气里是假惺惺的关怀。
林寻鹤蹲下身子,拖着背把他扶起来,可对方非但不领情,还拽着他的手腕一口咬上去。
凡人的痛觉比修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林寻鹤毫不留情,另一只手捏住他下颌,对准鼓胀的咬肌,用力往下一拽。
咔嚓!林寻鹤卸了那疯小孩的下巴。
少年半张脸一麻,感觉嘴部不存在一般,眨了眨一双尚且算是清澈的眼,又瞪了他一下,下一刻,喉咙里冲出凄厉的尖嚎。
那嚎叫凄惨至极,混合着咕噜咕噜的响动,好像在破口大骂,奈何唇齿合不到一起,让人一个词都听不明白。
林寻鹤站起来,低头想找块大石头,先一下把他砸昏了再说,背后一沉,那少年跳起来抱住他上半生,手指掐他的眼珠子。
得亏林寻鹤反应及时,手肘往他小腹狠狠捣了一下,少年嗷了声,吃痛松手,摔地前又绊住林寻鹤的腿,两人双双倒在林中,身子叠着,扭打在一起。
林寻鹤体格瘦弱,但常年干苦力,是精瘦的那种,干架的力量不是半大孩子能抵挡的。但那孩子处于绝望与疯狂中,同样爆发出的超人的力量。
两人扭打得极其难看,指甲抓,牙齿咬,揪头发,什么招式都使遍了,林寻鹤的衣服给他撕出一条口子,那穷酸娃子指甲不知道多少天没剪了,又尖又利,挠得他胸口没一块好皮。
遥想数月前,他还是泱泱大派,仙门正统,高高在上的掌门至尊,天人之姿,不可逼视,今日竟沦落到与山里的野孩子在臭泥里打滚,多可笑!
他反手将那疯娃子的两跟疯手制住,对方就用头撞他的脑袋和胸脯,撞了几下又变成搡,用上牙刮着他的皮肉,像一把钝重的闸刀在他胸口刮擦。
“死疯子!你做什么!?”林寻鹤疼得破口大骂,抓起地上的泥往他眼珠子里塞,那疯子不为所动,一颗头死贴在他胸脯上蹭来蹭去,蹭了一会儿,突然不动了。
林寻鹤听到了“嘶嘶”的鼻子抽气的声音。
他像条野狗一样在闻着自己的衣服里头。然后,有什么黏呼呼的液体从他大张的口里低落。
一串儿口水淋在林寻鹤的肋上。
饶是灵弥尊者素质修养绝佳,也忍不住爆了一句脏话。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伸手从胸口袋子里掏出一块东西。
“想吃吗?”他晃了晃。
此时,少年如影随形的戾气尽数收回自己身体里,只有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寻鹤手上的饼。
他劈手夺过,轻易地从林寻鹤手里夺了过去。一蹦而起,扭头往林中狂奔,边跑边把饼往喉咙里塞。
没跑多远,又停了下来。林寻鹤看着他一条小小的背影,低着头,两只手抬起来,放在嘴边弄着什么,力气使得极大,瘦得杆子似的臂膀上,肱二头肌都鼓动了起来。
林寻鹤气定神闲站在原地,背着手,戏谑的看着他转过身子,一张脏脸扭曲得极其恐怖,下巴脱臼,垂挂下来,嘴张得大大的,里面塞着白白的肉饼,却只是塞着,一排下牙一动不动。
那小孩正用一种幽怨的、愤怒的,甚至还带有半分委屈的目光瞪着自己。
那饼是他这一天的干粮,临行前四丫学着外头卖饼人的手艺,买了面粉和猪肉给他做的,四丫人小,胆子更小,做饭倒学得很快,是一把好手。
林寻鹤往前走了两步,循循善诱伸出手:“过来,本座……我帮你把下巴接上去。”
那小孩膝盖弯曲,微微下蹲,弓着背,像只竖起刺儿毛的小猫。
林寻鹤反倒安了心,越是弱小无能的东西,越是会摆出一副凶狠的吃人姿态,他脸色更柔缓了。
“我费了一张昂贵的符篆,好心赶走鬣狗,救了你的命,你非但不报答,还抢我的干粮,把我挠成这样。但我自小向善,不欲与黄口小儿计较,你若乖乖过来,我便治好你的牙,再多给你几个饼,如何?”
那小孩本以为自己残了废了,这辈子都吃不了饭了,一听还能吃,眼珠子闪动着希望的微光,警惕心却让他犹犹豫豫,不敢迈出第一步。
林寻鹤走上前,那小孩便往后退,他走一步,他退半步,林寻鹤没了耐心,快走几步,把他逼至树下。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颚,另一只两指竖起,把他嘴里的碎饼抠挖出来。
那小孩不再反抗,因为一双手忙着去接住掉落的碎饼。
林寻鹤乘其不备,一只手拖着他下颌,另一只捂上天灵盖,“咔嚓”一声,那小孩捂着嘴满地打滚,嗷呜嗷呜叫着,碎饼撒了一地。
等他牙口好了,吃了完了饼,又差点噎死,林寻鹤递给他水囊,他一把夺过去,灌得一滴也不剩。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停下嘴,静了一会儿,小声道:“没有名字。”
“你有名字。”
小孩不以为然撅起嘴:“凭什么说我有名字?”
“你是人,会说话,说明你被寻常人家抚养长大,旁的人需唤你,你就一定得有名字。”
小孩轻飘飘道:“不记得了。”
林寻鹤看不惯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会儿说没有名字,一会儿又说不记得了,胡说八道,谎话连篇!”
已经两三个月了,林寻鹤说话时,依旧免不了露出掌门尊者的威势。只可惜他现在这副外表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那小孩哼了一声,低头去抓头发里的虱子。
林寻鹤顿了顿,有点懊悔,眼下可是他得哄着这个小屁孩,而不是吓唬他……
不然,哪还能有第二个趁手的打手主动凑到他面前。
轩辕山派,非年纪极轻、天资绝佳、长相出众的少年不招。
狗三儿真不够格,即使这副身体里的灵魂曾是大乘修为,当世响当当的仙门第一人。
要是身边有个万灵之体做他的踏脚石,就不同了。
更何况,林寻鹤也不能放任这样一个威胁流窜人间。
“既如此,我也不问了,”林寻鹤缓声道,“在下刘狗三,正是轩辕山下神农镇人士,上山来是来参加轩辕仙派的招生大比的。”
他先将自己的真心话掏出来,对方才能放下戒心,吐露真情实感。
“……”
那少年不为所动,蹲在地上玩起泥巴来。
“在下立志拜入仙门,改变此生碌碌无为的宿命,”他稍显激动,打鸡血道,“你想不想继承我的志向,与我一同攀登仙途?”
少年眼底有微光闪烁,流星似的,只持续了一瞬。他捡起一根树枝,继续去捣刚才用手指抠出来的那个洞,不多时,里头爬出条一指头粗细的百足虫。
“你不愿意,那也没关系,都到这儿了,同去仙界见见世面也是极好的,里头琼浆玉露,鲜果仙丹,取之不尽,你不想试试?”
少年徒手捏起百足虫,往嘴里送。
这下,林寻鹤不说话了,他已惊骇得目瞪口呆,上去一把打掉他手里扭曲的蜈蚣。
“你!”林寻鹤指着他。
少年眼看着蜈蚣落到乱树根底下没影了,怒吼道:“我怎么了!”
林寻鹤一时无言,半晌憋出了一句:“你不知道饭前要净手的吗?”
少年闻言,亦陷入无言。
饭前净手,他从小就被这样教导。
多久了,没人这样跟他说过话。
这话竟然时隔三年,从这个穷酸又不怀好意的贱民嘴里听见。
林寻鹤双手交叉在胸前,学来混混儿打家劫舍的架势,道:“你身上带着万灵邪祟,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摆在你眼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跟我上山,第二,我跟山上的牛鼻子供出你,你就等着他们来抓你吧!”
少年抽动嘴角,好斗的天性再一次席卷,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许是真的怕他上去跟修士嚷嚷,那少年在林寻鹤扭头走后,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林寻鹤微微一笑,停下脚步,从裤兜里掏出最后一个白饼往后一丢,丢得极准,正巧撞在他胸前:“还不跟紧点!”
那少年顿了顿,高涨的气焰,就这么被一张裂开的饼陡然扑灭了。
少年握着饼,良久,对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轻声道:“我叫上官祭。”
若是有从前的修为,林寻鹤早就听得一清二楚,眼下只能回头:“你说什么?”
“我说,”少年气恼地呼吸:“山上真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