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山低等外门弟子居所内,其中一间,穿出噼里啪啦,摔桌砸箱的动静。
“你给我过来!”林寻鹤两手拍在八仙桌上,气喘吁吁,翻着白眼。
“我不!”
林寻鹤跳起来越过桌子去够他:“瓜娃子,等我捉着了,把你吊起来点天灯!”
上官祭捂着耳朵,往后一仰,离八仙桌远了些。林寻鹤见机,一个箭步绕桌冲去。上官祭滑鱼一般,从他大展的手臂底下溜了出去。绕到桌子另一侧,继续跟他猫捉老鼠。
林寻鹤怒气上涌,阴沉沉一双眼珠子瞪着他,喉咙里蓦地爆出一声壮烈的怒吼,高高扬起双手,徒手将那桌子劈成两半。
这一幕以后,上官祭看这个男人的眼神才染上了一丝畏惧。
一炷香后,简陋的竹床上,林寻鹤坐着,把上官祭的头摁在自己的大腿上。
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枕在林寻鹤大腿的少年嗓子眼里传出呼哧呼哧的响声。
“你不服气吗?”
回复他的是少年淡漠的冷哼。
林寻鹤的心情是要多不愉悦就多不愉悦、要多不美妙就多不美妙,却还是耐着性子解他脑袋上的纱布。
昨日,他们在执事弟子处验了灵根,顺利通过初试,住进轩辕山派外门最简陋的集体居所。
林寻鹤运气挺好,狗三儿是中品级灵根,即使年纪大了点,也够格做外门弟子了,狗三儿一把好力气跟他的灵根也不无关系。
而那脏娃子上官祭,洗个澡,拾掇拾掇,也整出个人模狗样来。一验灵根,还是个中上品。顺理成章地,天黑前执事弟子给他们发了令牌,能在山门与内门之间的外门自由出入,准备三日后的试炼。通过之后,方可行拜师礼。
林寻鹤看出来,上官祭能压制住万灵之体,还不被修士们发现,天赋必定非同凡响。
不过从他对战鬣狗的表现,林寻鹤也断定他不能自如地掌控这股力量。
仅仅只是把万灵封印进身体,好比揣着个金饭碗讨饭,太浪费了。
他需要一名良师益友教他如何操纵,不仅是为了巅峰力量,也是为了克制邪灵反噬,避免走火入魔为祸人间的惨剧。而林寻鹤自认完全胜任“良师益友”这个角色。
他在心里默默规划自己同这个少年的未来。
林寻鹤一圈一圈解绷带,半途顿了顿,反手一抓,一把筷子送到他嘴边:“咬着,省得疼。”
上官祭斜着眼乜他,又转过头,抱起手臂,双唇抿得紧紧的,躺着,气得直抖。
从侧脸瞅着,上官祭小小年纪,身世凄惨,倒生得唇红齿白,眉弓挺拔,三分英挺中还没褪去少年人的娇气,中和了额间的印堂处透着的凶悍之意。可惜这娃子忒别扭,举止又乖戾,林寻鹤才跟在一起呆了两天,便三不五时耗尽耐心。脾气一上来,破口骂人都是轻的,恨不得抄起鸡毛掸子干上去,足足的市井气。
哪还有一点玄门宗师的气韵。
雪白的绷带一圈一圈落在地上,露出沾染的血迹。
林寻鹤凝着目光,小心得几乎要摒住呼吸。
他没有看到意料中结痂的伤口,两只眼皮反倒微微撑开了。
那里,一只软软红红热热的耳尖,随着少年收紧的下颌细微地抖了抖。
“你不是……”
不是耳朵被咬掉了吗?
初遇那天,林寻鹤帮他赶走鬣狗,给他填饱肚子,带他去山间野泉里里里外外洗了洗,捉完满头虱子,还给他处理了耳部霍开的伤口。他极其肯定上官祭的左耳被咬掉了,只残留耳廓部位的一点软骨。
可那圆润秀气的耳朵是哪里来的?
万灵之体,还会让躯体恢复如初吗?林寻鹤做掌门时倒没听说过有此先例。
上官祭打开他的手腕,撑着床板站起来,不满地嘟囔:“行了吧,别弄了,我要吃饭!”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林寻鹤听他说这个字就光火,“我跟你讲的规矩、轩辕山长老的派系、符篆的画法、操纵灵力的口诀,都记住了吗?”
“记不住,我要吃饭!”上官祭狠狠踢飞八仙桌的碎木头。
“你说什么?记不住?那你要怎么通过试炼?”
“我根本不想进这什么破轩辕山。都是你逼我的!”上官祭像个被望子成龙的父亲逼迫的叛逆孩童,又像是头崩溃绝望的小兽。
两天内他们争吵了不下一百回,可没有哪一次这样让林寻鹤怒火中烧,他的心好像被一根钢棍狠狠戳穿了。
巍巍玄门三千殿,神鬼扣首问轩辕。
轩辕宗说第二,谁敢腆居第一?
他说什么?轩辕山破?
“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个山那个派的,老子才不进!死也不进!你一个人进那沼泽地里喂野狼吧!”
“啪!”清脆的耳光,打得上官祭歪着头,半趴在地上。
林寻鹤弯腰,缓慢捡起地上的桌子腿:“给我起来!”
发带震散了,毛躁的、微卷的、浓黑的发遮住了上官祭的额面,他维持着姿势,讷讷歪坐在地上不动弹,痴傻了,满手灰尘的五指抽动蜷缩了两下。
室内静悄悄地,酝酿着风暴。
正在这时,“通隆”一声,大门突然往两边大开!
屋里凝固的局面倏地震散,两人向门外看去,而门外近处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与此同时,熟悉的磅礴灵力宛如实质贯穿了二人的心肝脾肺。
大乘威压,尽管只泄露一丝一毫,对尚未引气入体的菜鸟来说,不啻于大山压顶的痛楚。
院子里,传出一道嚣张的声音:“上官祭,灵弥尊者在此,还不速速出来迎接!”
林寻鹤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山门口屡次与他为难的李世雄。这厮品级不高,仗着入门早,一副猖狂做派,欺压小辈,到处勒索,寻常弟子明面上喊他“李师兄”,背地里咒骂“李狗熊”。其在长老面前又极尽阿谀奉承之天赋,讨得掌权者的欢心。林寻鹤做掌门时,他舞不到自己跟前头,便没有机会发落这颗老鼠屎,清理门户。
可真正让林寻鹤大惊失色的,是他喊出的那声“灵弥尊者”,以及周遭熟悉到极致的灵力场……
他的原身,此刻正在门外!
“小李子,不要这样凶,好好把人请出来。”温润的语调,带着些无奈的规劝。
是那个夺他舍,把他害到如今这幅田地的罪魁祸首!
“是是是是……”李世雄讨好着,“掌门师祖神机妙算,连前脚才进来的小辈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都摸清楚了,徒孙佩服得五体投地……诶呦,瞧这不是出来了,你就是上官祭?”
林寻鹤一不留神,那小兔崽子在他眼皮子底下顶着威压爬出了门。他咬牙咒骂了一句,剁了剁脚。
却不敢出头把他逮回来。
“很好……”林寻鹤心道,“斩草除根来了。”
他在听到“灵弥尊者”这个名字一瞬间,一颗心就高高提起。那鼠辈,带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帮手下,兴师动众地驾临他这个正主门口。
可李世雄明明叫的是上官祭?
难不成,除了要将林寻鹤残存于世的神识彻底抹杀,万邪之体也是他的目标?
就在林寻鹤背着墙壁,龟缩在屋舍门后的时候,反观上官祭,出门瞧见了不速之客,仿佛痴傻病儿见了千年一遇的珍宝物什,呆呆愣愣地不动了。
来人不少,有十余名,除开站出来摆谱的李世雄外,后头两三排佩剑的玄阶弟子,男女都有,身着水波纹白底广袖长袍,昂首而立,威武煊赫,拱卫着中心那人。
那人一袭花纹繁复的月牙袍,臂弯里一尾晶莹剔透的拂尘,和三千青丝一道,被微风轻轻拂起。
清晨初上的朝霞笼着,整个人像镀在一轮淡淡的光晕里。
灵弥百载,道韵万千。
那光彩亦将他的面庞模糊了,也正是这样,这人物长成什么样,眼睛是大是小,鼻头是尖是翘,眉弓高挺不高挺,嘴巴秀气不秀气,都成了无足轻重的琐碎。
唯一可惜的是,下一刻,他发出了格格不入的笑声。
“哈哈哈哈!小李子不要这样凶,别把孩子吓到了。”
听‘灵弥尊者’这般平易近人的言语,在场之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林寻鹤。
‘小李子’——是什么东西?灵弥尊者根本不会这样称呼门下弟子。还“别把孩子吓到”……这人真没看出来那瓜娃子是个深藏不露、脸皮极厚的主吗?
以及,那种慈祥的、怪异的、不稳重的语气神态……
能配得上他至尊大乘宗师的身份吗?
幸而,得亏这不合时宜的笑声,否则林寻鹤真怕上官祭再看几眼,两条腿忽然一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是是是是……”李世雄一叠声应道,又转头对屋里冲出来的少年说话,这次语气平缓了点,甚至有点儿讨好:“你叫上官祭,是也不是?”
上官祭想了想,比照昨日狗三儿教给他的对尊者礼,缓慢地俯下身子,郑重其事行了大礼,接着站起来:“是我。”
不卑不亢的两个字,而且,上官祭说话对着的并不是李世雄,李世雄只是个传话的,所以,他是直视着真正与他对话的那位说的。
“很好。”那所谓的‘灵弥尊者’点点头,轻声道,短短两个字里是克制不住的赞赏。
“你可愿意,入我门下,做轩辕山派唯一的掌门座下弟子?”
此话一出,天地岑寂了。
继而,所有听到此言的人,内心掀起惊天骇浪。包括灵弥尊者背后的弟子,他身边的李世雄,与他对视的阴鸷少年,以及简陋的茅屋内,将双拳捏得青筋暴凸、面部扭曲、快把牙齿嚼碎的林寻鹤!
李世雄惊诧地快托不住他的方下巴:“什……什么?师祖要收徒?收他!?”又感觉这么说出心里话太不谦逊,找补道:“不是,徒孙不是这个意思,这孩子中品灵根,出生相貌都不够格,您何必舍近求远……”
“不必多言。”灵弥尊者打断他,“本座主意已定,上官祭,今日拜我为师,便可免去试炼,立即入住明澜府。你速速决定,要不要跟本座走。”
万众视线焦点中,那个少年默立着,外人看他,皆以为他定定站着如一颗固执的松柏,只有他自己清楚,宽松的黑色裤管下,他的双腿微微战栗,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般浓烈的情绪了。
他第一次体验手足无措的滋味。
“小子,高兴傻了?”李世雄很会观察领导脸色,帮忙催促着;“还不磕头叫师父。”
蓦地,上官祭忽然回头往门里看了一眼。
他没看到那个坏家伙,那人巴不得进这山里傍上靠山飞黄腾达,为什么大名鼎鼎的掌门驾临,他却不来学那个什么“小李子”一样当狗腿子?
“你在等谁?”灵弥尊者柔声问询。
“没有谁。”上官祭回头,撩了撩短得几乎不存在的前摆,双膝落地,实打实跪了下去:“弟子上官祭,今日自愿拜入前辈门下,谨遵轩辕门规,恪守弟子本分。修明道不备怠,习正统不偏斜,降魔卫道,惩奸扶恶。如若来日做出背弃师门,荼毒苍生之罪,定教徒儿不得好死,天诛地灭。”
一字一字,一字不差,他说出了狗三儿教的,在他耳边念叨了无数遍的话。
狗三儿要他在入门之后,讨他新师尊的欢心用的。
他听狗三儿唠叨的时候,心里是这么想的:
——什么狗屁师尊!
他不是巴不得我备受青睐,然后靠着我鸡犬升天吗?
还用万灵之体来威胁我,说我一旦不听话,就把我的身份说出去,叫这些道貌岸然的臭道士来降我吗?
山上的老大都来请我去当他弟子了,狗三儿怎么还不出来摇着狗尾巴欢呼喝彩?
想到这里,上官祭有些许气恼。
对了,说不定是他看我出息大了,成了轩辕掌门的首徒,怕我太有手段不好对付,回去报复他,也把他的下巴敲下来。
是的,是的,一定是这样。
狗三儿就是这么个投机倒把,欺软怕硬,卑鄙下流的小人!
一抹怪异到扭曲的笑容,在少年的脸上出现。他想通了。
“启禀师尊,”少年两手乖巧地叠起,朝灵弥尊者拜了一拜,“弟子听闻,长老的弟子们都有随身使唤的杂役弟子,我能不能也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