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
苍白的指节扣在吧台上,来人不轻不重地吐出两个音节。
调酒师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瞬间流露出不屑和厌倦。八分冰落在玻璃古典杯中,清脆碰撞,他背手用长匙轻搅,接着摇酒壶优雅地凌空翻转,苏格兰威士忌明澈的酒液倾倒下来,在古典杯中晃过,即刻平静。
接下来是百利甜,调酒师擅自增加了甜酒的配比。希望这个小孩不要在这种地方吵闹。
余光再次扫过台前身材娇小的客人。吧台与她的锁骨齐高,脸被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面具遮住。齐刘海、波波头让整个人显得幼态,和酒馆氛围格格不入。裸露的手部细皮嫩肉,不像会干脏活的样子。
不明白是哪个大佬把女儿带到这种地方消遣自己来了,小妮子。
“不收钱。”出于职业素养,调酒师还是需要明确拒绝一下客户的要求。从冰盘中挑了颗饱满的樱桃,用果刀切开,卡在杯口,优雅地推了过去,“小姐,您的教父。”
白面具没有接话,沉默着端起酒杯,背身离开了。既然掌柜的说不招待,她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接酒时,她胸前的玛瑙项链在幽微灯光下闪烁一瞬,无意间吸引到调酒师兴致阑珊的目光。等等,这是一只重瞳吗?大脑慢了半拍,眼睛已经倏忽睁大了。
那个项链,确实是暗红色玛瑙石雕镂出的重瞳,畸形交叠,半睡不醒。上次看到重瞳记号,已是一年多以前了。一袭黑衣、身材高大、夜视镜遮了半张脸的短发女人,佩戴同样的重瞳胸针,一进酒馆就摘走了贴在最昂贵奖金池中,李渊和的通缉令。
“不好意思!……”调酒师抬高嗓音,尴尬地叫住白面具,傲慢的侧脸瞬间切换出三分谄媚。
“店里说的免费,可没有反悔再向客人讨钱的道理。”声音冰冷刺骨,白面具没有回头,盛气凌人中带了明显的不悦。
一不小心得罪了大客户。
调酒师却也没有太过慌乱。自己只是个当牛做马给组织打工的,这种事情见多不怪了。态度好些,把顾客当上帝哄着,大多数人也就这么算了。何况人家盲点过来酒馆,想必也是有要事安排,不可能因为他的一句怠慢,就撂了担子甩手走人的。他心里有把握。
“可不是您家太久没过来,小的都不认得了。”陪着笑,指尖却不动声色地拨了召人的按钮,调酒师一瞬间热情了起来,“怎么,花老板又看上哪张单子了?”
花狸子看上哪张单子不重要。既然眼前这个戴白面具的小妮子是盲点的人,那就是史总想要的人。
她是来买肉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不知道自己就是块肉。送上来的好东西,必定是要牢牢把握住的。史总向来是个不吝钱财的好主顾,把这位白面具好好料理了,酒馆又能接手一笔横财。
“花老板没这闲工夫下海。”白面具终于转过身,半点都不客套了,“这次来是打听点小道消息,酒馆有什么,我们盲点就要什么。”
“好说。”调酒师用白布擦了擦手,显得有些过于紧张,“那么您要什么?”
“问成仙的秘术,酒馆有多少方子?”
这不是什么黑话。调酒师愣了一下,还是立刻明白过来。
拙劣的假话。但对话的人你知我知,一旁偏听的,就正好摸不着头脑。调酒师不禁勾唇一笑。盲点的人效率够高的,果不其然这就找上门来了。
成仙是要长生不老,长生,史长生。
“您要的东西,倒还真是没有。”调酒师放下了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调酒的器械。敢到自己面前来问史长生,那就是还不知道酒馆和史长生已有一腿。目光低垂,看都没看白面具一眼。
白面具沉默半秒,波澜不惊地开口:“酒馆这样的态度,是怕盲点出不起价。”
“不敢。”调酒师微微向她欠了欠身,笑容依旧谦和自若,“酒馆规矩,所有的客人一视同仁。今天给了长生的秘术,明天,可不就能明码标价花老板的车牌号了?”
“呵呵。”白面具下传来闷笑。如同鬼魅一般,身形娇小的女人极快地绕过吧台,欺身逼近调酒师,压低了声音,“那个女人,和盲点,酒馆今天必须选个边站。花狸子和史长生的车牌号,今天你横竖得卖我一个。”
调酒师背后出了冷汗。史总的行动队赶到还有一会儿,盲点来的小个子行事太露骨,他有些力不从心了。
他不愿惊动客人,握着果刀护在身前,后退半步:“盲点可要想好了,得罪了酒馆,从今以后在道上可没人待见!”
“花老板不在乎。”
白面具得寸进尺地继续向前,语调轻蔑,不可一世。调酒师将刀往身前架了架,却突然瞥见矮小女人苍白的手中,多了一把手枪。
“酒馆既然反悔了,不想免我的酒钱——”她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听得人直想打哆嗦,“那么说出口的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呵。”
不能做,就当没说过。
跟死人说的话,才能当没说过。
调酒师深呼吸,权衡了一瞬利弊,很快搞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将果刀搁在了吧台上,无奈地露出一个标志性浅笑:“小姐,特殊服务请随我来。”
枪口稳稳地抵住后腰,红外线扫过调酒师的双瞳,生物锁验证完毕,暗门悄然开启。
白婳没有亲自走过这条暗道,但是她对酒馆的一切了如指掌。盲点的耳目无处不在,酒馆的电子地图,精细到每个有失清洁的角落蒙尘的蛛网。
调酒师也有自己的打算。交接情报时,若能趁机脱身,行动队就可以在暗室深处将白面具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到时候处理完尸体,就算是花狸子那样心狠手辣的货色,也没法抓到酒馆的把柄。
他对这个矮小的女人没有印象。事实上,他坐守前台联络员的位置这么久,就从没对盲点有什么印象。
盲点和别的组织不一样。花狸子似乎就没怎么派人过来酒馆,但酒馆的最新动向却从来逃不过她。
又经过一道虹膜锁,信息库的大门缓缓打开。
可惜,白婳已经不想和他交接情报了。盲点大多数人都有个坏习惯,就是没什么耐心,这取决于最高领导层的脾气。
长针突然扎进脊柱的凉感掠过神经末梢,紧接着才是钻心的疼痛。毒药极其迅速地顺着神经中枢蔓延,调酒师张嘴想喊叫求救,声带却已经麻木,沙哑而不成型的音节过后,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白婳拽着调酒师的脚踝,拖进了暗廊的清洁间,关上门。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他甚至来不及挣扎。
酒馆的信息库也十分陈旧。房间很小,贴墙有几排档案柜。中间放着台老式全息终端,散热器发出嗡鸣,仿佛随时都会报废。
做情报工作的果然没打家劫舍的来钱快,酒馆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白婳叹了口气,有些心疼自己。不过她也承认,花狸子并不和她们分什么你的我的,杀人放火赚外快,却对财务管理没一点兴趣。谁爱花谁花去。
磁吸干扰器附上全息终端,信息库警告的红光闪烁了一下,就归于平静。
酒馆到底还是个民间组织,在安防实力上和盲点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白婳根本没把酒馆那破系统放在眼里,下三滥的手段,也配流转这么多情报?
破解、入侵、权限接管,白婳轻车熟路,很快黑进了核心信息库。酒馆作为万端情报中转的媒介,总会有白婳想要的东西。
出乎意料的是,有是有……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白婳从刺杀李渊和的那票单子起手,追踪到史长生所有发布过的委托。她似乎并没有执着于寻仇,还兼顾许多匪夷所思的其他任务。申请保护、绑架、制造意外、走私、入侵公共安防……
和盲点的其她核心成员一样,白婳的童年也是在孤女院度过的。浏览史长生无数票经手酒馆的委托,白婳敏锐地察觉,需要做这些事情,这个女人背后必定还有着规模不小的非法交易。如果有能力追踪到她的上游或下游,那无疑会是一笔巨大的收获。
但在这个地方肯定是做不到的,白婳需要时间。
先把这些东西打包扔给花狸子再说——转念一想,花狸子和黑狗在外执行任务,应该不太方便研究数量庞大的情报。于是白婳毫不犹豫地将传输地址选定为李渊和。
这种事情不用先行请示了。花狸子大概率不会骂白婳的。
94%……96%……98%……史长生到底下了多少单子,全息光影幽蓝的进度条走得让人心焦。暗门背后的酒馆传来玻璃的碎裂声,紧接着鸡飞狗跳的,听不清外面的人在尖叫什么。
真是罕见,在这种地方都会有人发酒疯。
传输完成,白婳收起全息腕表,把破译器和干扰器揣回兜里。也好,趁乱悄悄溜走就行。
砰砰,外面已经响起了枪声。粗鲁的男声吼叫着让人封锁路径,把守酒馆所有出口,包括窗户。
白婳的心一沉,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劲。
可她刚才一直用枪指着调酒师,根本没看见他向外界发送什么信号。再说像酒馆这样纯粹的情报机构,从不会有外勤业务,一时半会儿想要召集行动队,似乎还有些困难。
这些人……会是冲着自己来的吗?
她藏在没有灯的暗廊,后背贴着墙壁,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暗室只有一条路,是她的出路,也是他们的进路。希望他们不是酒馆的人,不熟悉暗室的构造。
手枪刚刚上膛,门还是如期被打开了。
随着移门缓缓开启,一束光线恰好照在了白婳的鞋子上。全副武装的雇佣兵举着步枪涌了进来,他们在明处,白婳在暗处。
怎么会是如此精良的武装队伍!
她觉得酒馆至多聘请的起那种昼夜轮值、时不时还会喝得醉醺醺的几个老保镖。酒馆的和平主要还是靠着各方势力互相牵制实现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这种行事风格,似乎还有几分熟悉。
养雇佣兵需要天价的资金……资金……谁tm这半年一直在托酒馆办事,还开出了天文数字的价格?该死,酒馆早就被渗透了。
没想到自己也有大意失荆州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