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觉得你现在的状况不太对吗?”
这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
君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顶着脸上斑驳的血:“我知道,我必须要找个契机重新入道了。”
说着简单。
七阶之后就是成圣。
宗门大派,宗主大多都是六阶圆满,无法入七阶,而当下七阶的人极少极少,圣者更是一根指头都数得过来。
到了七阶,寿命无限延长,几近永生,大多数的修士千万年才能到七阶。在千万年间的某一天,一道灵光闪过,发觉自己过往一切道皆为错,试图挽回,无可奈何。
是要强撑着继续下去,还是推翻一切重来。
千万年的时光,只是这一刹那的思绪,就让过往成为云烟。
谁又能保证再来个千万年,会不会又有那一刹那,让彻夜秉烛成了笑话?不能。所以大多数人选择继续,走一条自知是错的路,一生卡在五阶、六阶或者七阶,成圣者寥寥。
君临犹豫了。
他本就是魔,长久卡在七阶,怀疑自己,怀疑道。知晓自己走错了路,却没有回头重走的勇气,更何况他是魔尊,是占着正道魁首身体的魔修。
太多太多不可控性。随随便便就可以送命。
经过百年前大战,如今,他只信君临。
那厚重的石门,祁柳的一言一行,苍云上每一个弟子矛盾的目光,一句句敬畏的话语,笼罩整个苍云上绞杀魔修的阵法,以及万阶之上,堆叠细密的杀机...正道不像正道,魔道不像魔道,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眼看君临眉头越皱越深,祁不定敲了敲桌子,给他倒杯凉茶:“别想了。不急。”
不急。
百年前被恨意包裹着前行,为活下去不得不向前走。如今,明明得了祁不定的身体,闲散的,苍云上埋着恶意,明面上却是光明磊落的,比魔界赤裸裸的杀意好得太多太多。他的魔修身份并未暴露。不急的,他已经到了七阶,几近永生...时间无尽,何来着急一说。
君临长长舒出一口气,赞同:“你说得对。不急。”
祁不定又道:“你的修为貌似在倒退。”
君临支着头,百无聊赖地侧靠着餐桌,“温养千云盏需要精血,修为名不副实正常,修养几载便可,目前大概只有六阶中。”
所以他无法感知到七阶的蛊虫。
而那幻觉能完全以假乱真,而且他毫无警觉,至少七阶。
叶逢发觉子蛊死了,直接跳海跑路,却没想到原本深沉的海,在此刻突然变得如同薄纱。她跳进去时,只觉沐浴在月光中,而月光照射之处,有街道楼巷,亦有人间烟火。
她朝着海底游去,那处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远,周围的黑暗和明亮似乎在糅合,目之所及,一切虚幻如泡影,结实的高阁楼台、喧闹的人群街道无限地放大着,直到眼前,直到手边。
“姑娘,你碰什么呢?不买可不能随便乱摸!”小摊贩把东西往里面扯了扯,远离了她的手。
叶逢仿佛受惊的鸟般后撤,环顾四周。有人从一旁走过,撞了她,发带落在胸前,她刚要伸手把它捋到身后,却发现发带消失了,低头,一身蓝绿色的衣裙。
“小姐!你怎么乱跑啊!快吓死珍珠了!”
小姐?
那少女跑到跟前,急得满头大汗,伸手扯住她的披帛:“小姐!别愣了!明日是老爷的大寿,快买了生辰礼回府吧!”
叶逢的心下空落落的,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缓慢地消失了,崭新而陈旧的记忆涌上来,她终于开了口:“好。”
明日是父亲的大寿。
没错。
一日后,祁不定和君临终于到了所谓的岛屿。两人下船,站在海边的礁石上眺望。
噗——
多么熟悉的声音,他转头看去,方才还站在礁石上的祁不定已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小小的水花。
“祁不定!”君临飞身过去,已经晚了,祁不定没了踪影。
海浪一波波打向礁石,溅起白色的浪花,散发着海腥味。
魔气从指尖探出,丝丝缕缕,瞬间覆盖了周围的一大片海面,随后往下渗透,越来越深,魔气被一点点剥噬。好在最后一刻,他的魔气探查到了那道身影。
他一头扎入海中,运起魔气,快速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海水汹涌,越往深处去,波动越小。周围的水软糖般包裹,在黑沉的环境中,前方蓦然出现一道亮光。
海底的街道楼阁。幻境。
同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祁不定的身影,在街道的亮光映射下,仿若一道诡异的黑影,长卷的发飘荡,末端失去了光的照射,与黑暗融为一体。整个人像是从黑暗中分化出来的。
他游得更快了一些,魔气在此处显得微弱而无用。
祁不定像是毫无察觉,继续往那处游去。
一切变得绚烂而真实,虚幻的颤动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他还记着祁不定,在抓住祁不定衣角的下一刻,眼前骤然眩晕,他向前扑倒,摔了个狗吃屎。
“少爷!”有人慌乱地跑过来,扶着他的胳膊,“少爷!我知道你激动,倒也不必如此吧!”
激动?何来此说?
君临爬起来,奴仆仔仔细细拿着手帕擦他的手,有细细的血痕在手掌上,他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手在眼前变得模糊,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衣服上。
青衣,缀白纱和珍珠。
“少爷!”这奴仆发出一声刺耳的哭嚎,“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小六啊!”
君临听得烦了,扯过手帕塞到他嘴里,含着厌烦道:“吵死了。”
奴仆茫然眨眼,张大嘴巴,手帕掉出来。他看着向来温顺的小少爷烦躁的背影,快速地穿过回廊,即将消失在红漆房屋的拐角,他叫了一声:“少爷!不要丢下我唔唔唔!小六哪里惹你不开心了!?呜呜!”
君临就是烦,那奴仆跟个鸟一样叫叫叫,吵死了。他走得快,拐了几个弯就把人甩掉了,结果刚过拐角就撞到了人。
“君临,你走这么快作甚,撞到我了!”少女抱着盒子,瞪他一眼,“走开!”
君临张口,平时熟悉的称呼此刻却格外陌生:“二姐,你是眼盲吗?”
少女瞪大眼:“你平时可从来不会骂我的!”
君临盯了她一会,挂上笑:“那我以后补上,可以吗?”
叶逢哽住,整张脸气得通红,又觉这弟弟跟平时不大一样,看起来似是妖魔附体。她心里害怕,又觉得没面,狠狠撞了一下祁不定,撒腿就跑。
君临伸手,反射性想要绞杀,然后在原地僵了一会,盯着自己的手,开始反思自己到底在干嘛。
听到了后面小厮的叫喊声,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每一处景致都那么熟悉,他甚至能翻出自己小时候在这里玩耍的记忆,只是他现在的每一眼之所及,又格外陌生。
身后的追赶声如影随形。他直接翻过栏杆,藏到了假山之后,扒开竹叶,看着那小厮一边叫喊一边远去。
有竹叶扫在了肩膀上,他随意扒拉开,碰到一只温热的手。
他猛地扭头,后背贴住假山,冰冷的质问声到了一半,换了语调:“谁...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在记忆里,大哥是最温和的那个,此刻没什么表情,好在目光仍是温柔的,微微低头,伸手拨开落在他肩上的竹叶,“我见你躲人,就过来了。”
君临莫名怕他,后背紧紧贴着假山,他看大哥低头,还想后仰,结果后脑勺磕到了石头上。
大哥面无表情扯扯他的腮帮子,然后又揉揉他的头,明明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却他却感受到大哥的满足感。
“真乖。”
君临缩着脑袋,脑壳被揉得一团糟,他木讷地眨眼,紧闭着嘴,半个字眼也吐不出来。
大哥面无表情地搓了搓他的脸:“大哥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看见小弟就格外欢喜。”
君临满脑子问号,大哥平时不是更喜欢二姐吗,把二姐宠得无法无天,连父亲也不放在眼里。
大哥又开始自言自语:“小弟才五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呢,笑一笑,别绷着脸,像是大哥在欺负你。”
君临微笑。
今天的大哥好像疯了。不对,他自己也不大正常,唯一正常的就是二姐了。
“大哥,你平时不这样和我说话的。”君临提醒他。
君临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大哥已然一百多岁了,是个成年鲛人,长得高大。君临又瘦又小,也不知是没到年龄,还是营养不良,身体又瘦又矮,还是小孩模样。
大哥:“以后补上。”
君临:...
君临被他牵着手往假山外走,穿过一小片簌簌的竹林,径流蜿蜒而过,有一两片竹叶落入水中,飘走了。
大哥的手好热。他总觉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明日是父亲寿辰,可准备了贺礼?”
君临仔细搜索了一遍记忆,道:“准备了。”
大哥的手松开他的手,又摸上他的后脑勺,轻抚他的发,感叹:“小临真乖。”
君临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后背一阵阵发凉。他烦躁拧眉又不好发作,刚要开口,被打断。
“小临今夜在我院里吃饭吧。”
他只能点头。
烦死了。大哥和他可能八字犯冲。看着大哥,他浑身都刺挠,说话行事都收敛,坐得端端正正,大哥摸他的头,他又想躲又觉得没什么,各种菜都放得离他很近。大哥吃完了,还要支着头看着他吃。像个痴汉。
“小临...”
眼看大哥还要让他留宿,君临蹭一下站起来,立刻答:“我这就回我的院子,小六这么久没找到我该着急了!”大哥还没张嘴,君临拔腿就跑,片刻就没了踪影。
大哥早就遣人和小六说了,待君临到院子门口,小六跟条哈巴狗一样笑嘻嘻围着他转,问东问西:“少爷吃饱了没?少爷困不困?少爷渴不渴?少爷...”
大哥不在。君临快走几步,入门,转身就啪一下关上门,把小六关在了门外。
吵死了。
第二日,张灯结彩,君临早早就被小六叫起来。
他盯着站在床边的小六,站起来,任由小六为他宽衣,上上下下地打量。
小六是个小鲛人,看起来年岁比他还要小一些,长得可爱乖巧。他自己束了腰封,打哈欠,含着泪花问:“你是如何进来的?”
小六转着眼珠子,一脸求夸奖:“少爷,我虽然打不开门,但是我可以翻窗户呀。”
君临听到外面的声音,没束发,撩起袍子跑出去看。天空仍旧是波纹荡漾的水面,他的眼睛穿透厚重的海水,可以看到海面上的船只,每一船只的底部都带着大股的白色泡沫。
“少爷,我为你束发!”
君临被他吵得烦:“闭嘴!”
小六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手还要伸过来碰他散乱的发。君临瞪他,他就悻悻缩回手。
君临转头眯着眼看上方的船只,顺着行驶的方向望向他们的来处,整个天空都是阴沉的,有白色的花在其中游荡炸开,船底密密麻麻,将那一小片天空覆盖。他莫名不安,抓住一旁委屈的小六:“今天的船是不是过多了?”
小六抬头:“别关心那些船了,少爷,今天老爷大寿呢,我要为你束发!”
束束束,束个屁啊束!
他又环顾四周,那些奴仆就好像没有注意到天空的异常之处,安安静静待在远处。他一把扯过发带,三下五除二束好发,又跑回去穿鞋。
在他的记忆里,十几岁左右的时候,这里的鲛人还都是用尾巴在水里上生活,自从与外界人类文明交融之后,潜移默化,不知何时,所有鲛人在水里也要用双腿了,只是上岸依旧很难。
“你又撞我!”少女气得跺脚,“不准跑,撞了就跑,哪有那么好的事!你等着爹爹收拾你吧!”
君临随口回她:“狗仗人势。”
少女被气到,扔了手里的东西,就过来追他:“小兔崽子,你以为你长大了我就治不了你了吗?!你有本事别跑!”
君临也就直接停下了,直接握住她捶过来的手腕,示意她抬头看:“这正常吗?”
那片黑沉的水已经越来越近,带着铺天盖地的黑暗,似乎要将这里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