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对于黑手党的黑暗面这种事接受度良好,或者说,她并不是会因为掌控别人生死而生出情绪波动的人。
横滨的雨夜受环境影响——哦,是说“生态环境”的影响,总是带着潮湿的铁锈味,巷口的霓虹灯在积水中扭曲成斑驳的色块,被往来者一脚踩碎。
弗吉尼亚撑着一把不大的黑伞,慢悠悠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她刚刚完成一个对她来说有点简单过头了的任务:让一个不识相的自以为能够横行横滨的小帮派自愿上交了手上最大的走私线路的控制权。
至于方法嘛,很简单:把他们的老大钉在他信仰的神像上,拿他红色的领带打一个漂亮的十字,然后问他是否真的愿意追随他的主奔赴圣堂。
虽然他这样的恐怕只会下地狱啦。
不远的巷子深处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弗吉尼亚脚步未停,只是伞面微微倾斜,看向声音的来源。
对于横滨的夜晚,这种程度的动静完完全全可以称之为小儿啼哭,根本没有在意的必要。只是今天织田作不在家,她不急着回去当乖乖女,也就施舍一个眼神了。
浑身湿透的黑发少年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绷带缠裹的手腕上还挂着半截断裂的绳索。他抬起头,鸢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跟刚刚弗吉尼亚踩过的水洼差不多,却在看到她时微微亮了一瞬。
“哎呀,好久不见,这可真是巧了。”他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拂开沾着雨水、脏水跟血水的头,语气轻快得仿佛只是意外踩了个坑,“美丽可爱的弗吉尼亚女士,是来陪我迈向黄泉的最后一程吗?”
弗吉尼亚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脖颈上新鲜的勒痕,以及手腕上从泡水后有些散了的、层层缠绕的绷带中露出的旧伤。
“不。”她说,“我感到有点困扰,毕竟这一带是我的辖区,你死在这里,我明晚的这时候可能还在像14岁的国中生写国文作业一样撰写报告。”
太宰治眨了眨眼,随即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什么啊,本来就是14岁的小~女~孩嘛”他歪着头,打量了一下她这身看起来明显老气的装扮,撇撇嘴,“不过,比起那些假惺惺的‘请珍惜生命’,我倒是更喜欢你的回答。”
弗吉尼亚没有接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太宰盯着那块纯白的布料,没接。
“不喜欢白色啊?”弗吉尼亚笑的时候很有欺骗性,完全就是青春可爱的少女模样,如果忽略她这一身像职业ol一样的黑手党制服的话,“我还有绿色、黑色、红色,喜欢哪种?啊——”
“这个~”她像变魔术一样翻手,出现了一条印着很多蓝色咸鱼的手帕,奇丑无比。
太宰盯着咸鱼的死鱼眼看:“这是给我的礼物吗,真是受宠若惊?”
“不。”她收回手帕,看了一会儿上面恰好被太宰头上滴下的雨水蹭到的地方,随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不觉得很合适吗,毕竟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条被冲上岸的鱼。”
太宰盯着垃圾桶,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灿烂。
“真有趣!”他凑近一步,湿漉漉的刘海几乎要蹭到她的伞沿,“可为什么呢,明明前一阵子还一副随时要腐烂发臭的模样,现在就好像一个活人一样了欸。”
他死死地看着她:“能告诉我吗?是因为什么呢?”
话音未落,他的喉咙前忽然抵上了一把匕首。
弗吉尼亚的刀尖稳稳停在他的皮肤上,再往前半寸就能刺破血管。她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无聊。
“怎么还没完呀,试探。”她问。
太宰的瞳孔微微收缩,但笑容未变。
“哎呀,被看穿了?”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只是好奇嘛~真是地,能让森先生亲自招揽的人,确实不简单。”
弗吉尼亚收回匕首,转身继续往前走。
“喂——”太宰在她身后喊,“这么久了,都不问问我的名字吗?”
“不要。”她头也不回,“本来要记住很多根本不在意的名字就很烦了,一个将死者的名字也要来污染我的脑域吗?”
太宰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的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神情——像是发现了某种共鸣,又像是被刺痛了什么。
“真傲慢啊……”他低声呢喃,“明明自己也是个‘将死之人’。”
弗吉尼亚的脚步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顿,忽然笑得眉眼弯弯,但没有回头。
巷子深处,太宰治的声音轻飘飘地追了上来——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让你记住我的名字的,弗吉尼亚酱。”
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而太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绷带,头上的雨水蜿蜒顺着他的头发跟眉眼滑落,有些淹没在他弯起的嘴角。
“到那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谁会更早迎来‘解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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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先生。”
弗吉尼亚坐在爱丽丝边上,一边给她扎头发,一边叹息一般地开口。
“嗯,弗吉尼亚。”森鸥外没有抬头,弗吉尼亚是把很趁手的刀,但她确实比他想象中更锋利,原本的节奏因为她过高的效率反而被打乱了。
真是甜蜜的烦恼。
“您能不能让太宰君不要在我的必经之路上自杀了呢?真的很妨碍工作效率。”她认真地说。
森鸥外似乎是真的有在认真思考一般停下手中的笔,摸着唇沉吟了一下:“恐怕不行,你也知道,太宰君不是我的部下,我没有命令他的权限呢。”
弗吉尼亚现在在组织里的一个作用就是一定程度上震慑旧党,并且带动新生力量。而森鸥外现在要有人能站出来,成为新生派的领军者。
他大概本来是期望用她来引太宰上钩的,但是弗吉尼亚唯独在这一点上并不配合,所以他只好另想办法。
说起来对于这一点他还挺怨念的来着,弗吉尼亚肯定是明白的,所以能逮着这么个嘲讽她的机会,他毫不留情。
弗吉尼亚好像就是随口一提一样,既然他说不行,她也就不说了,只是从一旁翻出一张白底黑字的纸来,走到森鸥外面前,自说自话地拿起他手边的笔签了个名上去。
森鸥外目光落到纸上:请假单。
下面签了弗吉尼亚和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显然不是他签的,而是她刚刚当着他的面伪造的——分毫不差。
“欸。”弗吉尼亚叹了口气,“您也知道的,我杀人如麻真的很怕鬼,这两天我拉开窗帘就可能看见有人吊在那里,路过河边就能看到有人浮在上面,我是真的很害怕,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但我有一个体贴的boss,他毫不犹豫地愿意让他最忠诚可靠的部下休假一周,我感到不胜感激,七日之后,我一定以最好的状态回归。最后,再次表达感谢,森先生,您是个好首领。”
弗吉尼亚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森鸥外手里的钢笔已经在文件上晕出了一个墨点。
“等等!”
他还是妥协,沉重地叹了口气,不想把一点余光留给那个根本就是站在门口等他挽留的人。
“完成这个任务,干部之位给你就是了。”这话说得有气无力。
森鸥外,对内对外都运筹帷幄的,手握剧本的男人,却因为自己招了一个智勇双全的部下,不得不做出让步。
门口传来一声轻笑,“成交”两字随着她的脚步声飘远了。
“林太郎,大笨蛋。”爱丽丝蹦蹦跳跳走了出去,只留森鸥外翻看着手测搁置的文件。
明明以弗吉尼亚的心性早就看出来他想要什么,以她的手段也可以简单地做到,这孩子偏偏喜欢挑战他的权威似的——不,应该把最后两个字去掉。
这就是她的乐趣。
有关于弗吉尼亚的干部任命书,他早就起草好了。只是这东西实际上即将生效的时间比他预计的提前了太久。
若是能换来预料中的结果,那么只能算小小的路径偏移,不影响全局。
至于他被一个小姑娘玩弄的脸面,反正也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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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鸥外交给她的任务其实不是什么难事,盯着太宰调查擂钵街的幻影罢了。
弗吉尼亚知道他的目的不止是解决前首领幻影这么简单,他还对那个最近给他们造成不少麻烦的“羊”的王感兴趣。他的身世存疑,早就派她调查过了,得出的结果可是连她都小小的意外了一下。
某种意义上,这个叫中原中也的少年跟她属于同类,不同的是,她有以前的记忆但他没有。不过他看上去又比她好些,他有了自己爱的东西。
出于这种微妙的认知,弗吉尼亚拒绝了跟他有关的后续任务,少年目前的性格完全不用思考都知道肯定不会轻易接受拉拢,她不太想去算计他,不过她不会拦着森鸥外。她自己不想做是自己的事,但别人的事她不会干预。
□□的情报组目前是由她管辖的,几乎所有信息都会从她手里经过,她的权限跟真正的干部比起来一点不差。她知道那个叫兰堂的准干部不简单,就算没有看过他的资料,光是他的异能就足够令她都有点忌惮。
何况她记得那张脸。
大概是生活真的挺无趣。她明明看穿了森鸥外的预谋,看穿了兰堂背后的身份,但她什么也没说,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就像是正在看一部自己看过的番剧,百无聊赖地等着剧情一点点按照自己地记忆向前推进。
现在就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节点了,森鸥外准备让太宰处理前首领幻象,但分明无论是弗吉尼亚还是森鸥外都清楚这个幻象的真相还在其次,他无非就是引诱太宰去跟另一个猎物见面,然后再演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这个任务结束之后,前任首领的幻象会消失,太宰会被事件中必然出现的对于他的刺激诱捕,“羊”的王——那匹被羊群圈养的野兽迟早也会乖乖套上项圈被带回食肉者的领地,包括那个危险度可能仅次于自己的不定时炸弹-兰堂,这些全部都将成为森鸥外待办事件后面红色的对勾。
噢,大概还有对她的试探和制约吧,真是有点小看她了噢。
话虽如此。
真是老奸巨猾的家伙。他眼里只有组织的利益,至于谁会为此受伤或死亡,谁的心理是否会有崩坏的可能这种小事只能算是换取回报的必要支出以及未来要考虑跟减小的风险罢了。
欸~
弗吉尼亚眼前闪过少年死水一样又偶尔会发光的鸢色眸子。与凭自己的意志加入黑手党只是在按照自己拟定好大纲的计划行事的、有明确认知的自己不同,他在这样的局面下因为森鸥外计算中的方式加入黑手党,结局她都不需要动脑子。
黑暗,他会溺毙在黑暗里。
然后要么破而后立,要么就此崩溃。如果没人拉他一把,大概率会是后者。
她属实算不上什么好人,她没那么在乎一个四舍五入的陌生人。
同时她又记得妹妹的话:好好活下去。
简直像命题作文一样,她每天每天地揣摩这五个字,思量着如何完美地达成满分问卷。
她倒是不担心自己,那个跟她很像的人……有必要拉一把吗?
欸,每次都一副很懂她的样子,说实在明明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厌恶着对方这种镜像一样的虚无,还偏要幼稚地企图打破她的公式。
那就算是折磨他也要让他跟着一起“好好活”,对吧?
——就是这种阴暗的想法真是太不符合她如今精心打磨的人设啦。
弗吉尼亚端坐在桌前,像是个等着开饭的好孩子。
她望着屋里始终缓缓走动的秒针,问织田作之助:如果有一件事你知道会害一个人,但那个人有可能乐在其中……不,应该是自愿堕落,也不对,总之就是,阻止他未必就是好的结果,你会做么?
他看上去正在卡文,闻言看上去有点意外的样子,笑了一下:“你抽烟吗?”
弗吉尼亚:“不……没试过。”
织田作之助:“嗯,如果你想尝试,我会问你这是你想要的吗?”
“如果你说是的,我会给你点火,如果你反悔,我就替你掐掉。”
“那是你对我吧,我对他又不……诶?”弗吉尼亚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一样地睁大了眼,她抬起头,看见织田作之助略带笑意的目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