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将虎符掷还顾御诸:"那更该让章邯死透。"冰晶顺着他的甲胄纹路攀爬。
"所以章邯必须'死'。"顾御诸足尖碾碎冰面下蔓延的霜纹,寒毒随裂纹绽成蛛网。
盖聂的发带忽然无风自动。他按住菊露,望向山巅未化的雪:"她在看。"
韩信抬头。云层裂隙间漏下一线天光,正照在章邯冻结的睫毛上,恰似太乙山巅的霞光。
山风骤起,雪雾翻涌。
顾御诸忽觉背后气流微滞。她侧身,余光瞥见一抹素白身影立于冰崖之上,衣袂翻飞如云,却未沾半分雪色。
“晓梦子。”盖聂收剑,声音平静。
韩信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他认得那身装束——现任道家掌门,晓梦大师。她竟真来了。
晓梦子未语,垂眸看向冰封的章邯。她指尖轻抬,一缕清风拂过,章邯心口的寒毒竟如活物般退散,化作无数细小的冰蝶,振翅飞向天际。
“齐物者,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她的声音空灵,却似在每个人耳边低语。
顾御诸眯起眼,笑道:“救人还是问罪?”
晓梦子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那双眸子如秋水,却又深邃如星空。
“章邯欠你一条命。”她淡淡道,“今日,我还了。”
韩信瞳孔微缩——这话不是对顾御诸说的,而是对他。
“大师的意思是……”他试探着开口。
晓梦子却已转身,衣袂轻扬,雪地上竟未留下半点足迹。
“章邯今后不会再出现。”她的声音随风飘散,“而你们,该走了。”
话音未落,山巅云雾骤合,她的身影如幻影般消散。
顾御诸突然想起什么,她猛然抬手,山中之雪瞬间飞扬,远处之雪卷起成啸;寒霜真气骤然爆发,游龙般席卷而出。
“你把他带走啊!!?让他死干净点!!”
那雪有遮天蔽日之势,就算晓梦子天人合一也未必能突破。少顷,她果然再现,可面上带着明显的烦躁。
晓梦子没有看她,只见两个黑影披着月华一闪而过,将奄奄一息的章邯运在肩上。
顾御诸这才挥袖,山中又恢复了方才死寂般的宁静,而晓梦子一行的气息也渐行渐远,最终消散。
韩信看着晓梦子消失的天际,心中有些不甘,却仍然打破这肃静:"走路都不沾雪的,鞋底抹油了?"
“让你好好练练轻功,现在成土鳖了吧。”顾御诸笑说。
盖聂沉默片刻,道:“她不是来救章邯的——她是来警告我们的。”
韩信正色:“警告?”
盖聂看向远处冰层,低声道:“章邯若死,影密卫必乱。可若他活着,却不在我们掌控之中……”
顾御诸挑眉:“人她也带走了,少些麻烦事也好。”
韩信冷笑:“好一个‘齐物论’。”
山风再起,雪雾渐薄。 远处,刘季的军旗已隐约可见。
三人回程。月洒在雪上,些许晃眼。
“既然保住了章邯,晓梦倒有可能会助汉。”顾御诸说。
“为何?”韩信问,“她们道家人不是讲究清净吗。”
“晓梦子是晓梦子,道家是道家,一码归一码。”顾御诸跨过一具尸体。
“您的意思是,她会以个人名义援助汉军?”
“这倒也说不准。不过,仍还有一种直接让道家参战的法子。”顾御诸的笑突然刺骨,韩信贯注地听着。
“欲清净,便斩念。连他师兄一份仇,因缘清了,才能专心寻道嘛。”
韩信顿时泄了气:“倒也学起道家那些人神神叨叨起来了…”
顾御诸笑一声:“哈,我还挺信道家人那套的,就当你在夸我了。”
韩信伸了个懒腰:“罢啦——怪不得您和南公能聊在一起。”
楚南公,昔日楚国第一贤者,阴阳家游离人士。楚亡国之时曾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般的豪言壮语。然而不知因何目的,他竟俨然成了李斯的门客,如今秦国覆灭,他再次不知所踪。
十几年前顾御诸方离齐国,屠村后心情差得很,却在野外与阴阳家高层“遭遇”一战。
那时不见楚南公现身,而顾御诸此一战濒死昏迷后却发现自己身处一所云雾环绕之高地——原是楚南公收留了她的躯体,照顾了三四日,如今终于醒了!
她感到楚南公体内阴阳家的内力,险些又把那山掀了,幸好当时还有个小娃娃在,顾御诸才恢复神智,听起楚南公的解释。
顾御诸听中恍惚,有时如醍醐灌顶,便觉得这人好生有趣,同他多聊了几句,不想一聊就是整整两日,还博弈,要不是后来有客人拜访,那小娃娃真要饿死在山上。
你道那客人是谁——是已消失了两年的“含光”!她与含光最后相对,还是醉得连路都走不了,含光却将她送到一处深山老林中。不想在那山里找见一个正练剑的山娃子,便如此蹭起人家的吃喝。
顾御诸越回忆越忍俊不禁,盖聂看见面露疑惑,她看见盖聂那副神情却更想笑了,便急忙别过脸去捂着嘴窃笑。
她边笑边想:这么说来,楚南公便是前任河伯罢。
韩信思索一刻,突然问:“小姐与晓梦大师是旧识?”
“怎么?”
“嗯……方才观察,晓梦大师看您时那股无奈之感…似乎还有不力以外的因素在。”韩信回答。
顾御诸摊摊手摇摇头:“算是。那会儿韩国刚灭,我嫌麻烦,便去道家清净来着。”
……
十年前①,韩国覆灭。只手握不住流沙,她便离了那个面目全非的组织,“游山玩水”“找清净”。
太乙山终年云雾缭绕,群峰如剑直插云霄。苍松翠柏间,千年古刹的飞檐若隐若现,山巅积雪皑皑。石阶上青苔斑驳,时有白鹤掠过深谷。幽涧深处,寒潭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偶尔几片落叶点破水面,荡开层层涟漪。
她以为阴阳家与道家毕竟同根同源,于是回到太乙山,没准得以捕风捉影。
她前去见了北冥子,然而一无所获。
无奈时,她又偶遇已经蓄起胡须的逍遥子。一袭灰衣庄重神秘,却也保留了轻微逍遥之感,那是因为他的眼中还有几丝跃动的微光。
逍遥子身后跟随了一众人宗弟子,顾御诸便没去打搅,不想逍遥子先看见她,就散了弟子,步履从容地走近她。
“风光哟,逍遥先生。”顾御诸笑着揶揄。
“多年不见,你倒还是没变。”逍遥子冷笑说。“所以,有何贵干?”
顾御诸长叹一口气:“来打听些阴阳家的事。”
“怎么不来问我?”
“北冥都不知道,你又如何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你可知阴阳咒印的解法?”
“嗯?是何种咒印,竟连北冥师叔都无计可施么……”
“不晓得。只知中咒者会浑身发热,皮肤上布满红色的条纹。”
“红色条纹…”逍遥子捋了捋胡须,思忖道,“莫非是阴阳家阴脉八印之一…阴脉八印极其残忍,只要中咒者施展体内真气,咒印便会发作,少时即可毙命。”
顾御诸深色复杂:“运转真气…可中咒者并不会武功。”
“看来真实情况复杂,还难以辨别。不过既然有了方向,我便着手去查。”
逍遥子一言令顾御诸感到丝丝欣慰,她笑着捏住逍遥子的双肩,语气里竟有真诚的感激。
“——你人真好!”她不轻不重地摇着逍遥子,全然不顾十丈外那些人宗弟子惊愕的神色。
“做什么——”逍遥子轻拍开顾御诸的手,无奈说,“不知羞。这是在宗门内,你且注意些!”
顾御诸叉起腰,忿忿说:“哟呵,当上掌门,和我摆架子?”
“谁——罢了——我为你安排一处住所,你若无事可在山中暂时安顿,我有进度寻你。眼下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行告辞了。”
顾御诸刚笑着答应,逍遥子刚转身走了几步,他却又汹汹地走到顾御诸面前,用手指着她的鼻尖:
“别添乱。听见没?”
顾御诸举起双手,面上可怜巴巴,可逍遥子正要中计,她却又用那样语气玩笑:
“让我拔你一根胡须呗。”
“滚。”
逍遥子真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