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杀生丸隔了很久没有说话。
与奈落相处越久,了解得越多,他就越发感觉到,似乎奈落自诞生之日起,就比旁人要过得辛苦。就拿朔日来说,虽然没有哪只半妖喜欢朔日,但像他这样浑身血流不止、简直像蜕了层皮似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这种几近于同情的话是不能说给奈落听的,否则鬼知道那个自尊心超强、思路又异于常人的家伙会冒出什么奇怪的念头。
奈落此时却似乎想到了别的,他迟疑地看着杀生丸,说道:“你最近不要过来了。”
“怎么?”
“等朔日结束,我出去找你。”
“可我不来,谁给你送吃的?”
“我自己也可以……”奈落话一出口,意识到这个理由实在站不住脚,又只好改口,“不吃东西也没关系,我不会因为这种原因死掉的。”
“不行。”杀生丸简短地拒绝。
“可是……”奈落犹豫了更久,才用很小的声音说道,“这地方,很脏。”
“不脏。”
“不。……很脏。”
杀生丸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在大妖澄澈的金色目光下,奈落简直觉得芒刺在背,本能地就想往身后的黑暗里缩,然而对方却朝他伸出一只手:“过来。”
“……”
做什么?
他有些狐疑,又有些警惕,如果旁人像这样让他做点什么事,他肯定搭理都不会搭理,不过杀生丸可不是“旁人”……他有些小心地靠近,伸手去握那只手,还在担心自己身上的血和黏液会不会弄到对方衣袖上,忽然后腰一紧,就被人一把捞进了怀里。
杀生丸捏住他下巴,在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又毫不犹豫地深深吻住。
奈落猝不及防,想开口指责某条狗怎么每次亲人之前都要先咬人,可嘴被堵住说不出来话,只发出“呜、呜”两声,两只手有些推拒般地拽住那道雪白的衣领,可没过多久,就转而抱住了对方的脖子。
不知亲昵了多久,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对于接吻这件事,奈落终于有了些经验,不像以前那样连气都换不过来了,但经过这样一折腾,杀生丸浑身上下又被他弄得湿漉漉的。大妖却似乎全然不介意,只将人揽在怀里,让他趴在自己腿上,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那头漆黑蜷曲如海藻般的长发。
“现在我们一样了。”杀生丸说。
“!”
这句话说得很轻,可每个字都在耳边听得清清楚楚。奈落的心脏猛跳起来,胸膛深处漫溢起强烈的酸涩,那股酸涩像浪潮一样不受控制地一路上涌,最后涌到了鼻腔,涌到了眼角,几乎要透过眼睛流出来。他震惊极了,忍了好半天,才强迫自己把眼中的那点热意给逼回去。
自从诞生以来,奈落就从没有流过泪。毕竟周围到处都是敌人,一旦流露出任何脆弱,就会被啃得连渣都不剩。以前面对杀生丸的时候,他也必定力求展现出自己最高傲的姿态。敌人越是强大,他就越得不甘示弱,即使被打压,被毫不留情地撕裂身体,他也只会自认本事不济,不会有丝毫怨怼。但现在面对一个愿意时刻陪在他身边的杀生丸,奈落忽然觉得,自己变得软弱了,愚蠢了,竟然差一点就要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姿态了。
真的一点也不认识自己了。
可面前的是杀生丸……
杀生丸……
只要是他,就没什么关系。
“杀生丸……”
“嗯,怎么了?”
奈落半抬起身子,朝大妖怀里更深地埋过去,声音变得有些低哑:“你身上可真暖和啊……”听起来像在赞扬,可紧接着就话锋一转,“应该说,不愧是狗吗?”
杀生丸回答得很温和,丝毫没有因为这种幼稚的挑衅而生气:“如果喜欢,就多抱一会儿……多久都行。”
“……”奈落沉默着犹豫了片刻,又低声说道,“我是一只贪婪的妖怪。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可就不放手了。”
“……嗯。”
“我不仅贪婪,脾气也很不好,还阴险恶毒又凶狠,所有人都讨厌我。”
“……嗯。”想想不对,又赶紧纠正,“我不讨厌你。”
不过奈落并不十分在意,只继续说道:“所以你得想好,要是你哪天也嫌弃我了,不喜欢我了……”他十分严肃甚至可以说恶狠狠地瞪着杀生丸,“我一定会吃掉你!一根骨头都不会剩!”
杀生丸再次点头:“……嗯。”他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你。”
奈落这才对他笑了。
虽然他依旧保持着下半身由无数妖怪虬结作一团,只有上半身是人类的可怖模样,可那张人类的脸实在好看极了,笑容也柔和而干净,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某个相拥着醒来的早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了他的眼睛里。
杀生丸看着,心底漫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温软,他又亲了上去,这次没有咬。
过了一会儿,奈落揉揉有些红肿的嘴唇,满足地趴回杀生丸腿上:“……你知道吗,我以前曾经很嫉妒你弟弟,”他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蹭了蹭杀生丸抚摸他长发的手背,“不过现在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嫉妒他?”杀生丸倒从未注意过这个,记忆里奈落面对犬夜叉总是一脸鄙夷加讽刺,完全看不出任何“嫉妒”的成分——不过奈落的心思也从来都叫人看不出来。他不由得问道,“为什么?……因为桔梗?”
奈落这次听到这个名字,倒没有那么大反应了,他仔细想了想,随后摇摇头:“倒也不全算是……我只不过觉得,他的运气可真好啊。”
“……是吗?”
杀生丸疑惑地皱眉,奈落瞥到他的神情,忍不住又笑了。
“你当然不会这么觉得了。毕竟杀生丸大人……天生高贵而又强大,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妖怪啊。”
虽然类似的赞美奈落以前也曾经说过,但此刻听在耳朵里,却叫杀生丸前所未有地感到脸上有些发烧,他轻咳一声,说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好。”
“哦?你什么时候也像虚伪的人类一样,学会谦虚了?”
“不是我谦虚,”杀生丸说,“而是我好不好,要看你的心情。”
“我的心情?”
“对。你心情好的时候,我就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妖怪’;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只是条‘讨厌的狗’。”
奈落这下是真的被他逗笑了,说道:“那从此以后,你就都会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妖怪’了。”
对于他的这种许诺,杀生丸并不十分确信,毕竟奈落现在还处于“心情好”的阶段。考虑到某个家伙的情绪善变,过一会儿自己在他口中变成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奈落半天没有听到回答,又半抬起头,皱眉盯着他:“怎么,你不信?”
“……”
杀生丸还是没能说出个“信”字,眼见面前之人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心里暗想,完了,要变成“讨厌的狗”了。
果然,奈落下一句话是:“你这条讨厌的狗,真是一点都不配合。”
“……”
行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过了一小会儿,杀生丸还是把刚才心头盘桓了半天的疑问提出来了:“犬夜叉的运气,很好吗?”值得你那么耿耿于怀。
奈落微微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怎么说呢……明明都是半妖,他拥有的东西比我多得多。尽管我们都有着人类的一半,但他的人类身份是公主之子,而我只不过诞生于作恶多端的强盗临死时的恶念。至于妖怪的一半,他拥有着像你一样高贵的大妖血统,有父亲的遗产可以继承,有忠心追随的家臣……至于我……就像你曾经说的,我啊,是个卑贱无比的杂碎妖怪,没有父母,没有家人,连一副真正属于我的形貌都没有。就算是那副烧焦的躯壳和肮脏丑陋的人类之心,也只属于‘鬼蜘蛛’,而不是‘奈落’。我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模样,全都是靠抢的,躯体是抢来的,力量是抢来的,脸也是抢来的……”
“嗯。”杀生丸一瞬间有点不知该如何反应,奈落所说的事情他以前就全都知道,可知道归知道,他从来都没有从奈落的角度考虑过。
毕竟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像奈落自己说的,所有的人都讨厌他,自然也没有谁会对他的过去感兴趣。造成这样的局面固然是奈落自己罪有应得,但这家伙性格偏激而又高傲,也根本不屑于对任何人讲他自己的事。
也许自己是唯一一个对方愿意敞开心扉诉说的对象吧。
杀生丸想到这里,内心有些无奈,又变得似乎更柔软了。
奈落所痛苦纠结的这些问题,对于其它妖怪来说,也许从来都没有思考的价值,因为它们依据本能而行动,根本不需要任何迟疑。但奈落不一样,他太过聪慧,又太过敏锐——也许这就是他悲剧的根源之一。他比谁都聪明,也比谁想得都多,他执着地寻找自我,寻找存在的意义,拒绝毫无自觉地任由命运所操控,可他偏偏就是这世上唯一那个生无来处,死去也无归处的人——对许多其他人来说,他的诞生与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不过奈落似乎也不太需要杀生丸的回应,他一下子陷入了某种悠远的回忆,连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我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时,连意识都还是混沌的,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跑。后来的很长时间,我几乎一直在躲、在逃,每一天都殚精竭虑,想着怎样能从那些强大的法师或者大妖怪手中活命。但说实话,很多时候我能活下来,并不是计谋高超或运气够好,只不过因为我对他们而言太弱小了,弱小到连杀死的价值都没有……”
他抬起头,望向面前大妖俊美的脸,像是在看着对方,又像在透过对方看向某个仅存于遥远想象中的、自己憧憬钦羡了许久的形象:“杀生丸,你一直都看不起我。你没错,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杀生丸这下终于知道该怎么反应了,他立刻澄清:“我没有看不起你。”
“你有。”
“没有。”
“有。”
“已经没有了。”他把怀中的身体重新抱紧,决定如果对方还继续纠结这件事,就再用嘴唇把他堵住。
不过奈落好像已经被他亲怕了,小心地往后退了退,干脆地转移了话题:“好吧。”他说,“那你还要不要听我继续说?”
杀生丸轻轻点了一下头:“要。我现在……很想知道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哪件?”
“每一件。”
奈落盯了杀生丸片刻,他情绪转换得极快,刚才似乎还有些低落,但转瞬脸上就已经重新浮起坏笑,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可爱:“真的吗?哪件都行?”
“哪件都行。”
“即使是有关我曾经最爱的女人?”
“……”杀生丸一言不发把他捞回来,捏开嘴唇就探进去狠狠地探索了一番,亲完又觉得不甘心,紧接着在那根招人讨厌的舌头上重重咬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回答,“桔梗吗?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对她的感情。”
这一口完全没留情。奈落被他咬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可自知理亏又不敢叫疼,红着眼睛捂住嘴缓了好半天,才细细地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白灵山。”
“那么早吗?”
“太明显了。”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