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其实奈落、桔梗、犬夜叉三人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杀生丸只是断断续续从旁人口中听了个大概，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事，他也一向不大关心。但现在既然奈落成为自己放在心尖上、发誓要好好对待的人，对于他的过去感到好奇也是理所应当的。

更何况，那段往事中尚还存在许多令人不解之处，不如趁如今这个机会，好好问问清楚。

然而此时奈落还在纠结：“真的那么明显吗？”他微蹙着眉头，显然陷入了某种困惑，“在白灵山的时候，我都没有想明白的事，为什么你就看出来了？”

杀生丸没有多做解释，只淡淡道：“旁观者清。”

他脸上甚至还特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心里却想，毕竟也不能老实告诉奈落，自己是凭着微乎其微的一点蛛丝马迹随口猜的，对吧。

没想到奈落迅速地接受了这个答案：“也有点道理。毕竟是杀生丸大人啊……”

“……”

杀生丸这下确定了，奈落果然很容易高估他。当然，这种高估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谁不希望自己在别人——尤其是心上人——心里的形象更完美一些呢？

而至于心上人的心上人……

杀生丸忍不住问道：“到底你对桔梗……你对她，究竟是怎样开始的？”

奈落微微愣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但既然杀生丸问，他就也尽力地思索，一瞬间许多以为早已埋藏在脑海深处的回忆被猝不及防地挖掘了出来，整个人也被那些忽然涌现的惆怅情绪给裹住了。

“桔梗啊……”他慢慢地说道，似乎要将那几个字在唇齿间反复咀嚼几遍才肯吐出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刚刚诞生之后，我逃了很久，等变得强大了一点，才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去见见她了。我不是鬼蜘蛛，从来都不是，可我拥有着那个强盗的一切记忆。当然，也有很多其它妖怪的……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杀生丸，脑子里塞满了一大堆支离破碎、毫无联系的记忆，串都串不起来，可是却全都那么清晰而真实……还有伴随而来的强烈情绪，愤怒、嫉恨、爱欲、恐惧……那些情绪本就是互相矛盾的，彼此间总在不断地撕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分不清我是谁，不知自己为何诞生，也不知该往何处而去。”

这些话，奈落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这世上没有谁像他一样以这种奇异的方式诞生，自然也没有谁能体会到他的感受，因此即使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也不会有人关心。

不过杀生丸却听得很仔细，他一只手依旧轻轻抚弄着奈落漆黑柔软的长发，隔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奈落好像得到了某种鼓励，又继续说道：“不过鬼蜘蛛的记忆是所有里面最清晰的，他的执念过于强大，那个人的经历，就好像是我自己的经历一样，所以我想去见见桔梗。我想告诉她，我可以站起来了，我终于能走出那座山洞了，我还学会了飞。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带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可是……对她来说，那些话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什么都不是。我甚至连鬼蜘蛛都不是啊。”他说到这里，先前还浮在脸上的淡淡笑意消失了，转而变得难过起来，“……唉，你弟弟真的什么都有呢，杀生丸。这可真不公平，明明……明明我比他更在乎她。

“犬夜叉……只要有他在，桔梗看都不会看我一眼……不，就算没有他，她也不会看我的，永远也不会。因为我……就是如此的卑贱、肮脏和丑陋啊……

“我……很痛苦……后来我就想，什么软弱碍事的人类之心，我不要了，统统都不要，桔梗也不要，然后我就可以自由了。”

杀生丸听到这里，忍不住重复：“自由？”

奈落点了点头：“获得真正的自由。不受命运左右，不再受鬼蜘蛛的影响，无拘无束，真正地成为自己，只做奈落，就只是我奈落……”

杀生丸恍然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神乐会是那样的性格了。”

他曾经以为，奈落的每个分身都是与本体毫无关联的独立意志，所以他们几乎每一个到了最后都与他相处不来。可如今这么一看，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全都确确实实地自他的骨血中诞生，真真正正地继承了他的某一部分。

他们每一个都是他。

然而他一直都与他们无法相容，甚至斗得你死我活，其中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奈落讨厌自己。

讨厌自己、憎恨自己、无法接纳自己。每一天每一天，自己与自己斗争，不断地自我撕裂、自我伤害，割肉挖心，甚至自己杀死自己，这样活着应该非常痛苦吧。

为什么世上会有生命以如此荒谬的方式诞生呢？简直甫一开始，便生如地狱。

他想到这里，竟也跟着难过起来，刚想再把伏在怀中的身体抱紧，没想到反而被奈落一把推开了。

奈落完全没意识到短短一息时间里，杀生丸居然已经翻翻滚滚地想了那么多。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刚才的话题上，一脸地不高兴：“神乐那个笨蛋跟我一点都不像！”

杀生丸：“……好吧，你说不像就不像。”

这副语气一点都不认真，简直像哄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奈落听在耳朵里十分不爽，可他瞪了杀生丸半天，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什么。

杀生丸只好提示他：“后来呢？”

“什么后来？”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杀死桔梗的原因？”

说到这个，奈落的情绪又瞬间低落起来。他隔了很久，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像要为自己辩解似的，说道：“她也一直想要杀死我。”

杀生丸没有答话。

奈落又隔了很久，才又自己说道：“我以为，只要杀了桔梗就好了。只要能杀了她……只要那个女人彻底消失，这种永无止境的束缚、痛苦与绝望就会结束……我一直是那么以为的，但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得彻底……桔梗真的死了，我赢了，但我也输了。直到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我永远也无法摆脱她留在我心间的刻印……

“杀生丸，你曾嘲笑我，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可是，我无论怎样都割舍不掉。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遭受一天的折磨，永生永世都不能解脱，因为……名为奈落的妖怪，就是为此而生的啊……

“我很努力了……我真的很努力了。可到头来……活过的这些年，就好像笑话一样……我曾经跟桔梗说，强者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可是我从来……都没能改变……自己真正的命运……”

这时候，他似乎已经不是在对杀生丸说话了，也并不在意对方有没有听见，他只是忽然很想诉说点什么，对自己也好，对空空荡荡的空气也好，对周围无知无觉的岩石也好，对一直静默的黑暗也好，把长久以来郁结于心中的那些困惑、那些痛苦，全都说出来。

不过杀生丸一直都有很仔细地听，感到怀中之人情绪不稳，他伸臂将对方搂紧了一些，低声说道：“可是，命运不是已经改变了吗？”

“什么？”奈落明显一怔。

“你现在喜欢上的人，又是谁呢？”

奈落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给绕进去了，脸上不由自主一热：“……反正不是你！”

杀生丸十分相信地点点头：“说得也是。刚才信誓旦旦地号称要吃了我，我都好心躺在那儿任由你吃了，结果非但没吃成，反而还把妖力不要命似的往我身上灌，真是一点都没有喜欢我。”

奈落简直听不下去，觉得自己居然能被这条演技拙劣的狗给骗倒真是半妖生涯的绝大耻辱，赶紧扬起身子去捂他的嘴：“你快别说了！……要不然你说点别的！”

杀生丸握住手腕将他的手拿开，十分好说话地回答：“好，要说什么？”

“我都说了那么多我的事，那你呢？你也得说说你的！”

“比如？”

奈落蹙眉，带着点估量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才说：“你和那个叫铃的小丫头，最后居然在一起了……你真的那么喜欢她？”

他以为杀生丸必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然而白衣的大妖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斟酌地回答：“我其实……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铃。”

奈落倒真的被他给惊讶住了：“你都能为了那小丫头三番五次地甘冒奇险赴汤蹈火了，我可是亲眼见证的。现在告诉我你不喜欢她？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杀生丸摇了摇头，澄清道：“我的意思是，我当然喜欢她，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也会尽我一切所能，竭力守护她的平安。但我不确定……那种感情究竟是不是爱人之间的喜欢。”见某只擅长洞察人心的半妖此刻却一脸不解，他叹了口气，也开始仔仔细细地反思起自己来，“自从我与铃相遇，我就一直照顾她、保护她。她太弱小了，一离开我稍远一点就会出事。久而久之，似乎那些关照全都成了习惯。我并不觉得那些事情很麻烦，也希望她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但人类和妖怪终究不一样，我始终没有变化，她却逐渐长大成人，到了应该出嫁的年龄。我们在一起，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如果我按照人类的方式生活，也去娶一个人类，那应该就是她吧。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们拥有了两个女儿，她却去世了。我一直都没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不对，也没有认真思考过我对她的感情到底是怎样——我以为人类的相爱、婚姻、共处就该是那个样子，朝夕相处，温和平淡……直到再次遇到你。”

“遇到我？”

杀生丸的目光转向他，鎏金色的眸光中流露出某种深重的情感，说出的话却异常隐晦：“……魂劳梦断，辗转难安。”

这些日子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担忧，连夜里都不能睡得安稳。

奈落张了张嘴，想赶紧说点什么把这种让自己浑身异常不自在的气氛给压过去，可嗓子里跟被东西堵住似的，竟然半天也出不了声音。

杀生丸似乎也不太适应这种场面，他轻咳一声，飞快地换了个话题：“好了，我的事说完了。又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奈落一愣，怎么，这是在玩什么“你问我答”的游戏吗？

不过杀生丸已经问了下去：“以前最开始的时候，你对我是怎么想的？……说实话。”

奈落撇开眼睛：“……能怎么想？没想法。”

还没说完，下巴忽然被一只手捏住抬起，这是又要被亲，啊不，咬了。

奈落实在被他咬怕了，赶紧往后一仰避开，认输般地低叫：“我说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你，脑子里想的是，‘看这家伙神气活现的，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杀生丸疑惑：“杀我？就因为我‘神气活现’？我那时候可与你无冤无仇。”

奈落：“无冤无仇你还一直追杀我？”

杀生丸“呵”了一声：“咱们又要一样一样翻旧账吗？分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不说你三番五次地诓骗我、谋害我，就说你觊觎我的妖力那一次，还有铃……”

“你不是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嘛！”奈落知道这旧账一翻起来，自己实在理亏，干脆脖子一梗，“二十多年前那场战斗，最后死的可是我！我还没跟你算你那把剑的帐！身体都被你劈碎了！就死在你的面前！……你还有什么不满？”

过去那些残酷的战斗，现在回想起来，竟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笼上了一层朦胧而温和的色彩，杀生丸望着奈落赌气的模样，心里觉得有趣，又有些没来由的心疼，安抚地揉揉他，嘴巴却一点没客气：“你那叫自作自受。”

“哼！”

杀生丸又继续刨根问底：“你究竟看我哪里不顺眼？”

奈落靠在他怀里，却依旧撇过头不肯与他对视：“……哪里都不顺眼。”

杀生丸捧着他的脸，强硬掰了回来：“……奈落。”

奈落拗不过，终于转过头与那双金色的瞳眸对视了片刻，眼神充满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却又渐渐柔软下来，最后他叹了口气：“……你太完美了，杀生丸。无论是家世、力量、容貌、还有品性，我在你身上找不出一丝缺点，你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大妖。每次看到那样的你，都让我觉得很难过……所以那时候我真讨厌你啊，要是你能永远消失就好了。”

“这就是你明知打不过我，还总不自量力地来惹我的理由？”

“……讨厌你，打不过你，还老被你追杀。感觉更加讨厌了。”

“……”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