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逼问,江恒略诧一瞬,垂眼苦笑:“你那位女使,是有些本事。”
“所以?”我继续逼问,“你原是见我字相近,想召来做个替代,可见我尊容又嫌丑黑,白耽误我一遭,心里有愧,才这样好说话?”
江恒蹙眉,似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道:“绝非如此。不过,确有事相求。”
我抄手等他交代,他却又自斟,再饮两杯,才道:“崔氏谋逆,本有冤屈。只恨我当年……人微言轻,无力周旋,更为求自保,铸下大错……”
说到此处,他又止声,捏紧酒杯,抿唇半晌,终下定决心,正视我道:“我自知对你多有亏欠,此事确也是我思虑不周,才令你无端受难。可崔氏尚有一庶子,名唤崔景温,因年幼而未被处斩,后流徙至,赤霄关。”
我略一疑:有这人?充军的罪臣家属常有,熙元四年……那年我正忙于组建西虎帮,与雄狮堂插旗争霸,确也未曾留意哪儿有个姓崔的。
“樊淑人,恒深受父皇厌弃,诸多事有心无力,常自悔恨不已。年初时,我恰见那道自荐书,便忽生此意,想借机与都虞侯略作结交,请托他看顾崔氏后人。”江恒终于撂底。
“就这?”我愣住半晌,失笑问,“你说一声不就成了?”
江恒苦笑:“逆臣之后,牵连甚广,虽时隔多年,诸人依旧讳莫如深。我本就有所牵涉,又如何敢贸然与人攀交?”
话也有理。
京中消息多传不到西北,京都来人也难在西北说上话。没一起干过仗,谁当你是兄弟?董元奎那厮就自恃与董嫔有几分拐弯亲,以皇亲国戚自居,可西北人人只当他傻鸟。更何况这神仙浮于世外,在京都似也无权势,实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吧?
“瞧你一副聪明相,主意拿得可真馊。你召我来守活寡,我爹能帮你?”我挖苦道。
江恒低头致歉:“原以为你自愿来京,或也可以郡君之位相酬,但不曾想竟是有人从中作梗……故而惶恐愧疚,一时难以开口。后又见你终日郁躁,深悔误你鸿鹄之志,更不敢明言相告。万望樊淑人谅解宽宥,恒自当竭尽所能,偿谢大恩。”
堂堂亲王,如此低三下四,我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连我屡次三番夜逃厮混都忍,竟只为一个罪奴?
“呵。这事好办,知道咱西北怎么求人?”我忽有些得意忘形,起身撸袖,比划演示,“先拉一车酒来,然后——弟弟就先陪哥哥喝个好,哥哥喝高兴了,再说弟弟这事办不办得成?弟弟先干!喝!”
说罢我脚踩石凳,举杯向江恒。他愣神片刻,眼中忽而化开半抹笑,起身与我碰盏,轻声道:“恒先干为敬。”
干完酒就是兄弟。我豪爽拍胸:“成,这事我樊三就替你江七办了!”
江恒略松半口气,邀我坐下,继续温酒招待。我终撕开这团迷雾,也极为舒坦,笑问:“那你说纳妾是为皇后养病,尽是唬我?”
“也为如此。”江恒答。
“那就是求我两桩,得喝两杯。”我斟酒灌他。
江恒接盏,再敬我一杯。我见他面带薄红,借机问:“老实交代,真不图我这名字顺眼?”
江恒苦笑答:“只是巧合。”
“还有多少图谋,全都交代。”我借酒嚣张。
“京都闺秀,多囿于后院,深受礼教荼毒,又崇卑弱之美。我……实不忍再见谁人如郑孺人那般,愁郁难消、心病成疾,便私心想,若定要择娶一人,不如择将门之后,开朗爽直,以友相待,或不至如此……”江恒含愧低头。
我一听这话,又气得牙痒:我身强体健、刚毅不折,就活该遭这趟罪?
江恒苦笑致歉:“确是我思虑不周,未曾想过此举是将虎套牢绳、鹰困于笼,见你终日郁不得志、暴躁不安,倍感惶恐愧疚。”
罢了,念他也算体谅女子难处,樊爷爷我铁汉铮铮,就替某位娇娘子挨这一刀,又有何妨?上天入地,也只爷我能动个指头就办成这桩。他束手无策,也算求对了人。
再者说,鳏居不易。幼年时,我也常见老爹那铁汉对着娘亲遗物,背人抹泪,其后有方姨,他才纾解几分。这神仙天潢贵胄,天下女子尽可采撷,却立志鳏居守节,也算难得的忠贞之士。
于是我趁他有几分醉意,好奇打探:“那崔宝姝,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能得你这神仙念念不忘?”
“非你所想那般。不过,她……”江恒望向远方夜色,缅怀哀笑,“机敏聪慧,裁决果断,身在闺阁,志存庙堂,不输浊世须眉。”
那倒确是位奇女子,可惜未能得见。
江恒又垂眼望炉火,微醺洗去淡然,露一段孤凉惋伤。
我忽有些嫉妒,心想:你看上的娘们出色,我中意的爷们也不赖。
于是我与他碰盏,炫耀道:“不瞒你说,我也苦恋过一人。他饱读经典,斯文有礼,风度翩翩,坚贞不渝,可惜对我没那意思,只当我是黄毛小儿。”
明澄对不住,拿你来充数。
江恒意味深长与我碰盏,一饮而尽。
话既说开,我俩尽兴而饮,各自散去。夜间山风轻灵,隐隐吹来檀香气,倒是助眠。
醉卧至次日晌午,我醒来略一思量:这事牵涉罪臣,不宜为外人所知,要是写家书嘱托,保不齐被董元奎那厮截住,还是带口信稳妥。
于是我起身寻范九月,让她将留守西街的陈天水唤来,亲口嘱托,再速写一封家书,简略道个平安,让他速速启程,与猴子一并带回西北。
事情利索办完,我便去书房同江恒汇报,又玩笑问:“王爷,事已办妥,我几时能回家啊?”
江恒淡笑提醒:“我昨日可敬你两杯。”
成吧,还要留满三年,替他挡皇后催孙。三年便三年,只当是来东京旅居游玩长见识,只要不那般拘束就成。
江恒如今更好说话,耐心解释:王福全虽隶属内侍省,明面儿由皇后派遣,暂替他打理王府庶务,实则可直联入内内侍省,将消息送至御前。故而在府中他亦需谨慎,对我也只能多加约束。万幸我这妾室只是“恃宠而骄”,倒不值得去御前通报。如今在山上,微尘苑侍卫原先是做幽禁监守之用,这两年皇帝对他态度缓和,解除禁足,除他出门还需照例报备,余人进出不再多加过问。
越听越觉这神仙可怜,连封号都似带上几分“静思己过”的意味。只是当年旧事,他似不愿再谈,我便不再过问。
静王静得住,多半时在常寂轩读书,偶尔也去最高处那座妄心亭望山冥想。山风微拂那身旧袍,再吹来远处天宁观的檀香气,我瞧他竟比在府里还像是要立时飞升而去。
我可静不住,江恒便遣不惹带我并敦石头几个去附近山中游玩。
这小子看主人眼色下菜,前回见我惹恼江恒,便对我阴阳怪气,这会儿见我俩相处愉快,立刻热络起来。
西北自没有这般清幽山色,不惹也正是好动的年纪,一众人嬉闹探奇,登高望远,又在山顶对远呐喊,自来东京就憋堵在怀的老一口怨气,瞬时通畅。
也不知赤霄关的鸡头山、屁股山、塌鼻子山,可能听见这声喊?如今没我夜光虎带头干仗,角力牛、七星狲、飞云马几个,可千万得守住这大好江山啊!
回程时,暮色渐合,却偶遇一道士,对我一众行礼,操着西南口音问:“请问耘读居士仙居,可是往此方向?”
不惹问:“你为什么事来?”
道士恭敬再礼:“贫道鸣鹤山问道八十余载,偶得道陵祖师显圣点化,亲传太乙还丹方。此丹集天地之精华,聚日月之灵气,服之可超凡入圣,赴长生不老之境,逍遥于天地——”
“炼丹的?居士不见。回吧。”不惹不耐烦打断。
道士讪讪住嘴,进退不是。不惹又蔑视一眼:“回啊。怎地,要我叫侍卫来撵?”
待得不惹打发人走,我才想起,似乎江恒是有一别号,想来他长居山中,与闲人野士打交道,便用此号。
我好奇问不惹:“你自作主张打发这炼丹的,不怕断你家王爷修仙大道?”
“爷不玩这些个,说都是骗人的,生病得吃药。”不惹炫耀道,“他医术可了得,生病从不用郎中,都是自己诊脉开方。可惜爷这一身才学,要是去悬壶济世,这世间可就多一个神医。”
这倒有趣。修仙不炼丹,多半心不诚。
回微尘苑时,江恒尚在妄心亭望山。我向来喜登高瞭望,那妄心亭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正是兵家必争之地。可我俩一静一动,饭都吃不到一桌,我喜牛羊,他喜鱼虾,我生冷不忌,他温补养生。他既让我自便,那就各不相扰。
其后几日,不惹又带我去天宁观逛过,为那爷仨、方姨、小星、明老爷子和明澄都烧过平安香,再过几日,周边地皮尽被我踩熟,便又老毛病发作,想作舆图。
于是我去常寂轩借笔墨,江恒只让我自便,又斜靠在轩窗下看书。
我趁机转看一圈,发现桩怪事:这神仙的书房,道家经书只在最外几架,其余书籍所涉之杂,除却《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诸病源候论》《难经》《脉经》等医书,更有《九章算术》《周髀算经》《孙子算经》《五曹算经》《算经录遗》等算学典籍,另还有《墨经》《管子》《盐铁论》《夏小正》《考工记》《齐民要术》《甘石星经》等各类杂书。
这还只是成册书籍,另还有几架抄本、散册。
这要是邀明澄来看,他怕是得长住不走。
我随意取一张图展开,发现竟是火炮图纸,其下备注“硫黄、窝黄、焰硝同捣,罗砒黄、定粉、黄丹同研,乾漆捣为末,竹茹、麻茹,即微炒为碎末,黄蜡、松脂、清油、桐油、浓油同熬成膏” 。
我拎着图过去问:“你还研究这些个?”
江恒淡看一眼:“长年禁足,聊以度日罢了。陈年旧图,军器监早已不用此制式,略看无妨。”
我醉心细看图纸,喃喃道:“我只放过两炮,竟不知里头是这样构造。”
江恒略诧:“你放过火炮?”
“明老爷子抬爱,试炮时特许我点火。”我挑眉笑邀,“哪日同去西北,你也亲手放两炮?轰一声出去,震得地颤,四百步外就能炸得敌军四分五裂。可惜统共只五挺,有两挺也不太能用。”
“皇子无旨不得离京。”江恒答完,低头看书。
我见他似有怅然,揶揄道:“成日关门读书,也没见下田劳作。我瞧你不该叫耘读,改叫苦读居士得了。”
江恒略疑,随即了然,更正道:“非此二字,乃是‘韫椟六经’之‘韫椟’。”
呃……不赖我读书少,是那道士方言误人!
“这怎么解?”我又问。
“覃思典籍,韫椟六经,安贫乐贱,与世无营。”江恒答,“父皇赐字覃思,我便自号韫椟,以遵教诲。”
“当真安贫乐贱,与世无营?”我挑眉试探。
“自然。”江恒淡笑,又低头看书。我也不再扰他,自去画舆图。
其后依旧各不相扰。山中虽不如城里热闹,胜在自由无拘,除却偶尔去常寂轩翻看杂书,我亦在山间寻到个好去处练枪。
那处在山脚溪涧,溪中散布圆石,松动湿滑,正好练个步稳。如今入秋已深,天气凉爽,水气氲在身周,倒也不觉湿闷。
一日我与小子们尽兴比过两场,便遣他们先回,独自沿溪散步至河边,却见这神仙下得凡来,正与几人在河畔试验一具木械。
我轻步靠近,这几人很是专注,不曾分心。我细瞧那器械,一半似是水轮,一半是……纺车?
领头的短褐男子正带徒工反复调试,纺车却时动时停,吱嘎刺耳声不绝。短褐男子急得满头大汗,脸色涨红,最后跺脚长“哎”一声,惶恐跪地磕头,求江恒饶恕罪过。
江恒请他起身,又道:“无妨,百金且先收下,沉心钻研改进。”
又给百金?
前好几回有人前来微尘苑拜访,韫椟居士招待进自静斋,送客时总不吝赐金。可眼前这人分明办砸了事,又何值百金相赠?老爹月俸才三贯,算上职禄补贴也多不过五贯,静王随口一赐,当老爹多干十好几年。
待那短褐男子携徒工千恩万谢离开,我走上前去,玩笑道:“静王殿下修的竟是散财童子道?”
江恒讶然一瞬,又慢条斯理解释:“天下之财,势如流水,总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若有一朝,钱财尽汇于富家财库,则国虽有财亿万缗,却尽成死水。金银于我只是身外物,做一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