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是死罪,故而,想起那李氏的传言……便私心想,若携她出逃,哪怕逃不掉,只要是携她从教坊司逃至启封镇,父皇见我这张面容,忆及旧日遗憾,兴许……兴许能心生恻隐,放我二人一条生路。”江恒的声音越发苦涩,“可当我逃出禁宫,前去教坊司,她却顾虑亲人,不愿负罪潜逃,哭求我寻一副慢性毒药,让她无声无息,悄然解脱……”
“我不忍眼睁睁见她就此自断,故而寻来迷药,骗她服下,驾车逃往启封镇,后被禁军拦截。可当我掀开车帘……”江恒忽而止声,良久,才颤声道,“我……不知教坊司常用紫苏酒,也不知迷药含有紫苏……我……不知过量服食紫苏会致人肺气麻痹、反胃食呕……我……我不通医理,无知妄为,竟让骄阳般的女儿家,就这般狼狈而屈辱地惨死……”
长久以来,我便不满他隐瞒旧事,如今听他如此悔恨地吐露真相,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轻拍他发颤的肩膀:“仙儿,你也是无心之失……别难过了。”
“我有意如此!宝珠,我有意如此啊!我为求自保,却误伤人命,本该以死谢罪,可竟为苟活一命,装疯卖傻,借一缕故去女子的幽魂,借一具惨死女儿家的尸身,千方百计换取父皇怜悯,方才逃过此劫!”江恒咬牙哽咽,“宝珠,我卑鄙龌龊,软弱无能,贪生怕死。今日有此一劫,也是天道轮回,报应己身!”
神仙从未在我面前落泪,我心中五味杂陈,伸手想抚头略作安慰,却触到纱布,忽想起范九月回禀,他回府时衣襟前有大片墨渍……
难不成,那狗屁皇帝,拿砚台砸他了?
什么东西!我再怎样闯祸,老爹也只为教训人才打两棍。这狗东西怎能为泄私愤,拿砚台往儿子头上砸?
我暗暗捏拳,平复心绪,轻抚他头顶,现编谎话:“仙儿,我方才,没说实话,其实我也误伤过无辜人命。那年我也十二三岁,和小兄弟偷跑出关,其中一人被番贼掳走。你也知我原先个儿矮,黑耗子似的,便扮作讨饭丫头,假意被擒,伺候他们吃喝,借机在酒里下毒。可有两名女子被他们虏来淫/乐,也被灌下毒酒。我虽救一人,却误杀两人,也难过许久。”
当年营救野利骏驰,并非如此。我偷跑出关,人生地不熟,一时之间哪能买到无色无味的毒药?我是半夜偷取兵器,抹了哨兵脖子,背上骏驰就亡命逃窜,还引来追兵。亏得碧眼狮和霸山熊断后,九死一生与敌周旋,方才侥幸逃脱。
不过各中细节,不必较真。我感到江恒略微平静下来,又轻声问:“你知我后来是怎样想通的吗?”
“如何?”江恒涩声问。
我循循善诱:“我爹原先刚当上将官,领兵作战,难免有兵士战死,甚至为谋大局,不得不遣兵为饵。他总是为此借酒消愁,一度还噩梦缠身,夜半惊醒,背人抹泪。可后来,他想通一节道理,跟我讲:为将者,掌生杀,是为谋大事。老天既生他不凡,允他做这生死抉择,那他该做的,便是用好这‘死’,去谋更多人‘生’。我当初,的确有错,错在用二人死,只换来一人生,虽胜犹败。所以,我当做的,不是自怨自艾、自暴自弃,而是精进智谋、锤炼武艺,下一回,只用一人死,便可换二人生,这才是天生我应尽之责。”
此话当然又是瞎编。且不说当年我没毒死过人,便是老爹,也断不会与我讲那些道理。我只是在旁看着,再想那句“慈不掌兵”,自个儿瞎琢磨的。若是今后老天许我一掌兵柄,我也自当以此自勉。
江恒静听我言,并不言语。我轻抚他肩膀,细细往下劝:“覃思,你天性善良,所以愧悔自责。但崔宝姝原就求死,又不敢自戕,你好心营救,已尽人力,只是天不遂人愿。此事既成定局,你借机谋生,又哪里不对?你如今救济穷苦、教人生计,已是用好这‘死’,让更多人‘生’,比我这夸口空谈的强上百倍。天生你不凡,老天就算要问罪,也只会问你是否以苍生为重,肩负天下大任。至今的这些磋磨,也不是老天惩罚,而是在炼你心志,咬牙扛过去,总会百炼成钢。”
江恒静思良久,苦笑一声:“宝珠,你才是……天生不凡。”
“那是,我可是天星下凡呢。”我信口一吹。
“天星?”江恒问。
“呃……总之咱俩是互握把柄了。”我忙扯开话题,“今后不许动不动割席。我樊三要是丢兄弟当逃兵,说出去可没脸。”
“宝珠……”江恒轻声道,“多谢。”
“时候不早了,你这一日也挨得辛苦,早睡吧。”我起身活动两下,腿又冷又僵。
江恒却依然靠坐不动。
我挠额问:“腿僵了?”
“无事。”江恒窘道。
我轻叹一声,弯腰搀扶,靠近的瞬间,确闻见油墨味,夹杂淡淡血腥气。
奇也怪哉,这浓香的油墨味分明与此前幽甜的墨香不同。细思起来,我为何会觉得那是墨香?
想到此节,我不禁神思乱飞,忽意识到正与他相依相靠,忙拽回飞思,问:“你这伤,要不要紧?唤李先生来看看?”
“无妨。此时不宜再生事端。”江恒答。
“覃思,这就是你不对。扮娇弱还是你教,此时不扮娇弱,还待何时?”我搀他缓缓走到卧房门外,“我让莫问去传李先生。今夜换我守在楼下,对外便说你伤势沉重,我衣不解带,彻夜侍疾,明日再假作忧思过度,晕厥过去,怎样?”
江恒斟酌片刻:“如此,便有劳了。”
“客气。安心躺着,事有我办。”我一挥手,奔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