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阶坐落之后,发现自己边上坐着的竟是宴子都。
他愣了一愣,宴子都嘴角勾了勾,朝他露出个轻浅的笑。
王阶知道对方是无声的和自己打招呼,便也回以一丝笑意。转瞬又神色庄重正襟危坐起来。
在圣上面前,可不能出差错。免得让人说他无视帝王,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王阶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在皇帝面前还肆无忌惮的叽里呱啦,声音不小。
寻声望去,见是三个身着奇装异服高鼻深目的女子。
她们说的不是官话,也不是其他地方的可懂的方言,而是完完全全的另一种语言。
在场的人不知听没听懂,王阶可听懂了。
这三个人在议论皇帝,说他是个老头子,还议论他的穿着体态以及他到底有没有银子。
有时候听懂这些话也十分痛苦,因为恰恰在他听了这些之后,皇帝亲自开口问他,这几个女人在说什么。
王阶昧着良心道: “回黄员外,这几个姑娘说的是这里食物好吃,东西好看,您是个大好人。”。
王阶面不改色的说完,内心一点也不轻松,始终悬着,怕这里但凡有人听得懂,那他就是欺君。好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皇帝听了之后,哈哈大笑: “诚然,还是子都可靠,给我推荐了你来。否则我们这一屋子人,听她们叽叽喳喳手舞足蹈半天也不知道她们想表达什么。”
陪着皇帝的人除了随行太监,还有几个中年男人和两个年轻公子以及宴子都。
王阶很想抹一把额头的虚汗,他硬生生的忍住了,转眸看向宴子都。
宴子都悠然一笑: “黄员外,子都一向办事都如此,有哪一次是让您不满意的啊?”。
这话,实在大胆,你要低眉垂首的回一句多谢皇帝夸赞还好。或者说一些谦虚的话也成。
宴子都这么傲然的姿态,在外人看来实在有些恃宠而骄。
王阶都惊得微微坐直的身子。
谁知道皇帝完全不生气,还和宴子都谈笑。
王阶心道: 宴子都无事常伴君侧,果然是和旁人不同,指不定以后真正会仕途坦荡畅通无阻。
皇帝让王阶问那几个姑娘愿不愿意就在京城,愿不愿意跟他回宫,愿不愿意伺候自己。
噼里啪啦一顿交流,王阶有些口干舌燥。
正准备先喝一杯茶水,边上就有人贴心的递了过来。
王阶拿起一口喝掉,匆忙道谢。宴子都望着他笑道: “不客气。”
接下来王阶一直昧着良心给皇帝传达那三位姑娘的意愿。
那三个姑娘说话真是不顾死活,也不顾王阶这传达的人死活。
她们说的那话是能给皇帝听的麽?只怕听了他都得陪着她们去地府阎王面前赎罪。
诸如: 这老头子都能当我爹了,居然打我们主意?给人干活可以,但其他的不干。
王阶跟她们说了半天,才发现最主要的问题是。她们很在乎这老头到底多有钱,能不能让她们随便买随便花。
王阶无奈告诉她们这天下都是这老头的。
三个姑娘顿时齐刷刷望着皇帝。
皇帝察觉出这三个姑娘那柔情似水娇媚崇拜的目光,得意的笑了。
王阶得了空歇一歇。
那三个姑娘竟然不顾旁边还有这么多人,就缠着皇帝去了。
众人立刻非礼勿视识趣的退到房门外。
王阶在外头围栏边吹风,真不明白圣上平日里日理万机,四五十岁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精力热衷于美色之事。
王阶心里还有些疑问,那就是皇帝怎么指名道姓的让洪贤找到他府上去了?
接着,宴子都替他解开了这个疑惑。
宴子都道: “前些日子,洪公公从外头带回来这三个姑娘。但她们说话都听不懂,无法沟通,我就想起王阶你来了,我记得你好像懂得她们那一族的语言。”
王阶叹道: “宴公子又怎么确定是我能听懂的那一类呢?天下族类众多,语言各不相同。万一找我来,是我听不懂那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宴子都道: “你还记得当年我初次跟着你熟悉衙门事务的时候麽?”
王阶道: “那时候的事,跟现在有什么关系?”
宴子都道: “有一次,你带着我去藏书阁,我拿了本鬼画符一样的书籍。一个字不认得,你却能从头到尾的读一遍,还跟我说是什么意思。如今我听见这三个女人说话,就想起你当年读那书的模样来,我猜想是同一种语言,所以就让皇上请你过来。”
王阶对那时候的事也没记那么详细,连宴子都说去藏书阁的事他都毫无印象。
旋即又道: “礼部不是还有专门和外邦交流的官员麽?皇上怎么不带个人来给他方便沟通?”
宴子都道: “那些大人们都是处理公务接待外邦沟通。现在这种比较私人的问题,皇上是不想喊他们。”
王阶懂了,皇帝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在女色上下了功夫。如果那些大臣们知道,肯定又要上书奏折大谈让他把心思放在国事上。
宴子都忽而又笑道: “其实我听得懂一点点那三个女人说的话。”
闻言,王阶大惊,强自镇定的试探道: “那宴公子为何不直接和她们沟通,再跟皇上传达她们的意思?”
“我想你在皇上这边多露露面。” 宴子都理所当然,语声压低了些,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 “混合脸熟了,以后往上升机会也多一些。难不成王阶你不想入朝堂,就想一直在衙门里?就算你想在衙门里长久下去,以后年岁大了,自然也很容易被那些年轻后生取代。衙门的都是劳累的活儿。说到底,还是要做个有正经官品的才成。”
王阶胸无大志,却不能直言不讳,只得惆怅道: “高官俸禄当然是人人都想的。”
“那就对了。” 宴子都道。
王阶试探道: “那我刚才给皇上传达的那些话,宴公子觉得我有没有理解错那三个姑娘的意思呢?”
“王阶你除了这样话传给皇上,还能说什么呢?难道真的把那三个女人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告诉皇上,那他肯定要不高兴了。天子一怒,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 宴子都笑的意味深长。
王阶心中忐忑,两手握住栏杆,看着楼下街道。
宴子都这句话已经明白告知,方才在屋里头他和那三个姑娘说的每一句话宴子都都听懂了,但他什么也不说,也不透露给其他人。
王阶本该问他又是为什么要帮自己在皇上这里露面,让自己为以后官场铺路。
可转念一想,这句话万万问不得,要是宴子都跟他谈感情之事,那就可怕了。
另外几位陪同皇帝的人凑过来和宴子都套热乎。看上去双方不是很熟,但那几个人和洪贤熟的不能再熟了。
王阶在边上听着,没搭话,只有人家跟他聊的时候偶尔回几句。
“我还当那些人和宴公子你都是熟识的。” 王阶在那几个人走后说道。
“不熟,在这里才见到的。都是洪公公的人,我平时也不会参与这种场合。” 宴子都道,似乎想到了什么,觑着王阶: “王阶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靠这种供美色才得靠近皇上的人吧?”
王阶道: “没有。”
宴子都还是怕他误会一样,继续道: “我这是第一次跟皇上来这种地方,平时都是宴会或者闲来无事给些国事上的建议,要么就是出城狩猎之类的。”
王阶道: “我知道。”
宴子都肃然道: “王阶。”
王阶正色道: “嗯?”
宴子都佯装泄气道: “你这样,好敷衍。我是跟你说正经的。”
王阶道: “我知道,宴公子是行得正坐得端的人。不会靠什么旁门左道的手段赢得圣宠。”
一个时辰后,皇帝把宴子都叫进屋里。没一会儿又出来了。
王阶也没问找他何事,那不是他该打听的。他只等着皇上什么时候发话让他自行离去。
“王阶你忙麽?急不急着回府?” 宴子都出来后问王阶。
王阶道: “还好,不是很忙。”
宴子都道: “那你陪我走一趟可好?”
王阶: “去哪儿?”
“明王殿下回来了,大概天黑前到京城,皇上让我去迎接。” 宴子都道。
王阶犹豫道: “我跟着去,不大好吧?”。
宴子都道: “有什么不好的,我已告知皇上。你尽管放心,不会有人怪罪下来就是。”
王阶站着不动。宴子都笑道: “这事儿本来也轮不到我,但明王嘛,排场没那么正式讲究。接待他的人也是临时凑数的,你不必顾虑太多。”
冥冥之中,王阶感觉自己已经欠了宴子都的人情,虽然这人情是他不大愿意要欠的。
宴子都一心想带着他往那官途高位上拉,他自己也找不到好的理由拒绝。
从古至今,多少名垂千古的大臣都是因为有人提拔,有人举荐。
宴子都于他虽还谈不上这些,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妙。
宴子都注定以后是要做个朝野大臣的。而他只想平平淡淡在衙门里忙碌。然而,宴子都说的不无道理,衙门更适合年轻人,等他年纪大了还真没法混下去。
王阶怀着满腹忧愁跟着宴子都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城门边迎接明王。
宴子都还不知道王阶防着自己像防着贼,时不时要和他搭两句话。
在王阶看来,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他又不得不回答。
王阶头一次主动提起他人婚事。他想打探宴子都脑子里怎么想的,兴许他藏着手绢只是一时冲动,兴许在杏花村的吻面只是一时无聊。
王阶抱着侥幸,他很自然的问道: “宴公子今年也有二十一了吧?”
宴子都双目炯炯,道: “王阶你居然还知道我的生辰。”
王阶立刻道: “不,我只是大概推测,那时候宴公子你刚进刑部那边,好像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现在差不多也是二十出头吧。”
“嗯,那时候虚岁十七。我没想到王阶你竟还记得。”
王阶感觉自己脸上都被灼灼目光烧出两个窟窿,他勉强笑道: “宴公子年岁也不小了,府上的长辈一定也催宴公子你早日成亲了吧?”
“催,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催了。一直催到现在。”
“有人催,那是好事,所以宴公子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呢?” 王阶道,他心想的是,只要成了亲,不管宴子都什么心思都还收一收了。
宴子都道: “等王阶你成亲了,我就成亲。”
这话说的,王阶听了都忍不住立起鸡皮疙瘩。
看来宴子都那种心思已经渐入病态,否则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彼时他们两个还有其他几位大人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城门边,身后是列队整齐手持兵器的士兵。
微风拂过,宴子都含笑看了王阶一眼。
不可挑剔的翩翩公子,深情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