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阶一口气回到府上,即使打着伞,衣服也半湿了。
他原本是想亲自跟韩云卿告辞的,奈何实在受不了宴子都那让人无法忽视的神情。
他只是说了实实在在的话,却望见宴子都那低落的神色,自己心中便陡然升起人神共愤的罪恶感,只得落荒而逃。
王阶在自家前厅里发了一阵呆。
琢磨来琢磨去,始终无法理解宴子都怎么就单单对自己有那种心思。
他方才有问过宴子都是本来就对男人都有这种心思,还是怎的。
宴子都毫不避讳的说只有对他这样。
听宴子都这么说的时候,简直吓到差点直接从那茶楼的围栏边跳下翠湖中去。
要说容貌,京城可不缺好看的男人。要说年轻,京城大把大把的青春年少。要说自己男生女相,那更不可能了。
自己到底哪一点让宴子都念念不忘?王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抬手想喝杯茶水提提神,立刻有人提着茶壶给他本已喝脚底的杯中加满。
王阶的手猛的一缩,抬目瞧着人,面有惊吓警惕之意。
提着茶壶的富贵奇怪道: “怎么了大人?”
“富贵?你怎么在这里?” 王阶疲倦道。
“大人,我一直就在这儿啊。刚刚你回来我就一直跟着的啊。” 富贵说着说着就察觉自家大人不对劲。
莫不是这趟出门撞邪了?自己这么大一活人在边上侯着他都没看见?
王阶根本没察觉富贵的探究的神色,犹自继续神游天外。
富贵眼见自家大人还在发呆,就大大方方的盯着人脸看,印堂没发黑,脸还是人色。
富贵渐渐放心,不是被恶鬼缠身之类的就好,否则一定要告知七伯,让他请人给大人驱驱邪。
王阶当然不知道自家小斯已经把自己和那些鬼鬼神神联想到一起。抛开那些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的宴子都问题,王阶转眼看了看富贵,准备问问他李四现在情况怎样了。
王阶还没开口问话,见富贵直楞楞的盯着自己,当即问道: “富贵你是不是有事?”
富贵茫然道: “没事啊。”
“那你盯着我干什么?” 王阶露出点笑,轻不可闻的叹道。
富贵认真道: “我是看大人有点魂不守舍,还当你出门碰上什么不好的东西了。所以才想着仔细瞧瞧看。”
“我只是在想些事情,想得有些头疼。” 王阶本不想多说,这会儿又憋着难受,吐了一口气,道: “最近李四怎么样了?”
富贵回道: “还是看样子,不肯说话不肯出门,他爹娘都愁死了。”
王阶道: “让他们别急,得慢慢来,李四在外头肯定吃了不少苦。一时半会儿承受不住,过段日子会慢慢好的。”。
王阶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情爱。
但当年的他,和宴三小姐那短暂的一段,也伤心了许久。
那种感觉,他深有感受,只不过,李四这孩子估计比他那会儿严重多了。
王阶很想心无旁骛,奈何脑子里盘旋着宴子都的面容,挥之不去的那种。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便想些把这个月需要完成的绣品给绣完。
结果一朵花都没绣成形,自己手指指腹就被针头扎了好几回,无法,丢了针线干脆在府上转圈溜达。
晚一些的时候,王阶父亲府上那边来人传话给他,让他过去吃晚膳。
王阶点头答应了,心知这绝对不是吃个饭这么简单,一定还有其他事情。
王阶掐着吃饭的时辰过去,一大家子已经围桌了,但都还没动筷子。
看着一道道朝着自己迸射出怨气的目光,王阶也假装看不见,径直坐在了一张空位上。
想想也知道他这些兄弟姐妹们为什么个个拉着脸。本来他们习惯性的坐下来吃的,没成想这次还要等着他这么一个外人,心里自然不痛快。
是的,在这些同母异父的人心里,他是个外人。
如果他现在没有一官半职,也许连王孟也不会多看他两眼。
王阶很有自知之明,也对自己父亲很敬重。
所以这些话可以在脑子想想,至于说出来,那就非常不必要了。
饭后王孟让王阶陪自己散步消食,走到四下无人处,王孟便问道: “阶儿你在衙门里待着如何?”
王阶中规中矩的回道: “还好。”
“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在衙门里这一待就是好几年。通常这个时候都能往上升一升了。” 王孟意有所指。
做父母的都望子成龙,王孟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他自己就官职不低。但他还想能往上一些,可眼下他感觉自己已经力不从心。
王阶道: “我觉得现在就很好。”
“现在是没所谓,等以后你成家了,就不会这么想了。” 王孟轻轻地瞥王阶一眼,慈祥的老父亲面容: “你听爹的,准没错。等有机会了,就好好把握,能往上走走就往上,原地踏步是不行的。就是你愿意在礼部那边待着,就你现在这个不起眼的位置,也只适合历练历练。不是长久之地。”
王阶自然听出他爹劝他做官就要做大,可他对这个真的毫无兴趣。便表明了自己态度,直言道: “我只想在礼部待着。”
“礼部,礼部有什么好的?你那个位置又有什么好的。那个宴贼的儿子一过去还不是直接压你一头?你就这么甘心?” 王孟隐隐有了怒其不争的趋势。
宴贼说的就是宴子都他老子。
王阶没有甘心不甘心这一说,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两个老头怎么斗是他们的事,非要让王阶和宴子都也来个你死我活就太强人所难了。
“爹,我只适合在这样的位置,再往上,我也做不好。” 王阶没有丝毫退步的意思。
他只想争取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官越大,应付的事情就越多,面对人和事也根本和现在衙门里不是同一类型的。
王孟看自己儿子不开窍,脸瞬间沉了下来,道: “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小小的衙门能做得了什么?成天累死累活,还不是干着受气的活儿。”
王阶道: “爹,我其他的可以听取你的意见。唯独这个,我想自己做主。”
王孟低声怒斥: “你自己做主?你能做得了主麽?别以为你现在在礼部那边过的有滋有味,总有一日,你爹我死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整治你。就你那不中用的位置,别人踩扁跟踩只蚂蚁一样。毫不费力!”
王阶道: “爹,你在朝廷得罪了很多人麽?”。
王孟道: “什么叫得罪?朝堂之上,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文武百官看着人模人样,官服下都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现在就是我不得罪人,不跟人对着干,保不准人家看我不顺眼,以后也要斩草除根。所以,你只能往上走!懂麽?!”
王阶照旧没被他爹吓道,以他沉稳内敛的口吻道: “既是如此,能在衙门待一日是一日。”
“要不是你那些弟弟个个都是不争气的,我何苦还要来跟你苦口婆心的商量!” 王孟直瞪眼:“之前洪公公来找你,我还以为你是有计划的。现在你竟然跟我说就想混混日子,你是不是疯了?”
王阶语气如常道: “爹,我没疯。要疯早就疯了,在很多年前,在我小的时候,在四五年前的时候就该疯了。”
王孟脸色由青转红,压着火气: “你怨恨我?恨我小时候没好好照顾你?恨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受尽欺负?”
王阶道: “在我还没长大成人的时候,的确怨恨过。但那是以前,我现在对父亲你只有生养之恩,感激之情。”
王孟道: “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我的儿子,不能只当个小喽啰。前天皇上还跟我聊起你,他一个劲的夸你,我想你已经给他留下了个好印象。我还告诉皇上说你精通佛家经文。有朝一日,皇上想起你来,你的机会就来了。兴许能让皇上高兴,说不定你也能像宴贼的儿子一样,空闲之余能长伴君侧。别以为只是伺候皇上,给人解闷。那可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背地里可谓位卑权重。”
王孟说了一大串,王阶就只在乎那精通佛家经文。
皇帝信佛,这是众所周知的。而王阶根本对佛经没有研究,此刻禁不住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急道: “父亲,你……我根本就不懂那些!”。
王孟双眼精光一闪,道: “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研究了。”
王阶此刻真后悔来这里,他忍着满腔无可发泄的情绪,道: “佛门的东西,岂是能想研究就能研究透的?你这是欺君!”
王孟哼笑一声,老谋深算的笑道: “话我是这么跟皇上说的,欺君不欺君,就要看你自己了。”。
王阶脸色白了白,这不是要逼他麽?佛经,他以前是看过一两本,可那和精通可差远了。
王孟像一点不关心他的死活,伴君如伴虎,倘若皇上忽然有一天真的想起他这个人来。到时候怎么应付过去?欺君之罪,担当不起。
不如就辞去司部衙门的闲职吧,落个清静。夜深人静时,王阶这么想着,仅仅是想想而已,要真的落实,却不容易。
他已经一再妥协。从幼年时期到和宴三小姐的相遇,他一直都忍让着。
后来连娶妻生子的愿望都被命运捉弄得没有盼头,等他终于心中平静下来,终于认命。
终于能接受自己从经往后一个人过着不慌不忙的生活,也许会一个人终老他也想过,也接受。
可是现在,他父亲却站出来为他规划一切。
着实可笑,然而方真正要被迫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王阶却做不出任何反击。
他唯一能做的,是边祈祷皇帝忘记自己父亲的话,另一边边苦苦恶补佛经。
这样一来,王阶基本就没有空闲的时间去休息,简直日夜忙碌,疲倦不堪,心力交瘁。
他急于求成,却适得其反,感觉走路人都是头重脚轻。走路看路都是满地佛经,在这样下去,他就得立即成佛了。
王阶最近的精神状态,司部衙门内的同僚是有目共睹的。都以为他晚上去偷偷摸摸干什么坏事去了。
宴子都则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在茶楼说的那些话才成这样的,也跟着心里不是滋味。
“子都,王阶兄不对劲,你也跟着走火入魔呢?你看看你这上面都写的什么东西?” 韩云卿道。
宴子都凝神一看自己面前的公文,本来他签个字盖个印章就成的。
结果写的都对,印章也对,可错就存在,他把公文拿反了,字写倒了。
宴子都闭了闭眼里,道: “要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韩云卿道: “藏得住一时,藏不住一世。如果他永远不知道,估计你也不好过,指不定都变成神经质了。”
宴子都道: “看见他这个样子,我心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云卿,你抽空去跟他谈谈心。别让他想太多,他最近看上去真的很疲倦的模样。”
韩云卿道: “感觉行不通。问题是他要真是因为你,那你最好远离他,移情别恋最佳。让他知道你已经对他没有一丝留恋,人家自然就浑身通畅了。不用总防着你。”
宴子都很不是滋味道: “难道要我装作不认识他,冷漠相对麽?”
韩云卿道: “反正我要不喜欢谁,谁还对我怀着龌龊的心思,我肯定半夜都睡不着,恨不得起来狂揍人一顿才解气。估计王阶现在就是这样。”
“连你也觉得这种事情难以接受,很龌龊是不是?” 宴子都苦涩一笑。
韩云卿道: “我就是说说,你别当真,别当真。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良久,宴子都目光空洞的望着一处,道: “只要他能好好的,那形同陌路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