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从京城出发的队伍缓缓慢下了速度。
王阶第六次撩起马车帘子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斜西,前方不远处露出了军营的轮廓。他心知那是边陲大军安营扎寨的地方。
此次出行,王阶是作为陪同,与洪德携圣旨前来行封赏之事。说来这还是王阶自己千方百计争取的。
一路上,王阶心中隐隐期待着,因为他知道,宴子都就在这里。可期待着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想见见他,跟他当面道,谢谢他半年前为自己苦苦追查真凶,救自己于将死之际。
半年前,就在宴子都离开了礼部短短几日后,时常心不在焉的王阶便身陷囫囵。
起因是他在去宫中给皇帝探讨佛经的途中,在后宫撞上了衣不蔽体死不瞑目的妃嫔。后来一切让人猝不及防,混乱不已,他百口莫辩的就被打入大牢,仅仅几日后就被定罪处以斩首之刑。他父亲想帮他,可也束手无策。尽管他为自己辩解,也无用,牢中他还遭受了种种严刑逼供。
后来宴子都不知道怎么接管了这个案子,揪出真凶,王阶才被无罪释放。
王阶出来之后,恢复原职。先是得知宴子都取消了婚事,后就传来宴子都离开京城奉旨前往边境的消息。实际上宴子都的婚事,是王阶在大牢里的时候两家人就告吹了的,王阶只不过出来后才知道罢了。
王阶回了神,撤开手,帘子垂落下来,闭着眼静了静心神。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前边的洪德在小太监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王阶随后也撩开车帘抬脚迈出。
让王阶期盼落空的是,圣旨已出,将军将士们纷纷跪下听旨,王阶竟没见到宴子都。
之后到了晚饭时辰,诸位将军们在大营帐落坐,热情的招待他们,王阶依旧没见到想见的人。
王阶抿了一口酒水,心想: 莫不是,宴子都根本就不在这里?
一顿饭下来,王阶全程没怎么开口说话,只听着几位将军大声说话,大口扒饭菜,甚是豪迈粗犷的吃法。这些人个个身强力壮,皮肤是常年风吹雨打的黝黑。
王阶不由自主的想,宴子都应该也黑了不少吧?不过,他之前就挺白,再黑估计也黑不到哪儿去。
饭后王阶独自出去透风,步过一个个营帐,期间有三三两两的士兵经过,都好奇的望他两眼。
王阶很想找个人问问这儿有没有叫宴子都的人,可惜,踌躇半晌,到底是叹了一口气,把这念头给压了下去。
“宴将军,圣旨你都不去接,会不会被降罪啊?我刚刚去瞄了一眼,他们在大营帐那边喝酒吃肉呢!有个老太监,还有一个年轻的大人,还有随从什么的。”
王阶在听到宴将军三个字的时候就猛的蹲住了脚步,缓缓偏过头。
“不会怪罪下来的,这些人来这儿就是走个过程。来了也没什么大事,我懒得陪着伺候他们。” 宴将军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大步走着。
后边跟着的士兵‘哦’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的从离王阶面前五步远的地方阔步而去。
王阶眼睁睁的看着宴子都从面前经过。恍惚的想着:果然,肤色是变黑了一些。
宴子都快走远了,忽然察觉到什么不对劲,蓦地转了个头,目光落在那道人影身上。
只一眼,宴子都就僵住了。
王阶的本意是想叫住宴子都的,奈何他张口,发现自己居然没能喊出声。无奈只能以目光跟随,冷不防宴子都终于有所察觉的转头来看自己。
半晌,王阶呼出一口气,面上露出笑容,温和中带着一抹尴尬。
宴子都怔怔的看他半晌,紧接着移开视线,垂眼看着自己脚下,随后又揉揉眼睛,突然问自己边上的小士兵,道: “那儿是不是站了个人?”。他怕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出现了幻觉。
小兵士道: “是有一个,好像是朝廷来的人,刚我说的那个年轻大人就是他咯。”
王阶看见宴子都停下来,想上去打招呼。恰巧有个姑娘抱着类似衣物的东西过来,含羞带怯的交给了宴子都。王阶瞬间觉得自己的所思所想以及行为有些愚蠢滑稽。
那姑娘把东西交给宴子都随即小碎步跑远。
宴子都把手上的衣物交给士兵,嘱咐几句,士兵点点头,捧着往别处走了。他则举步折回,朝着王阶过去。
那乱七八糟的心思瞬间平熄下来,如熊熊烈火刹那浇灭。王阶面色如常的注视着宴子都,瞧着他一步一步越走越近。
许久未见,王阶和宴子都彼此打了招呼之后便陷入一阵古怪尴尬的沉默。最后宴子都提出带他到处走走,两人便肩并着肩漫无目的地在营地边慢腾腾的闲步。
“我知道朝廷有人来了,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王阶你。” 宴子都脸上是轻松惬意的笑容,好似许久不见的深交故友,没有半点别的情绪。
王阶道: “最近礼部那边清闲,我没什么可忙的,就过来凑个人数。”
“要在这儿待多久?” 宴子都问道。
王阶道: “应该是明早离开。”
宴子都点点头,领着人继续往前,不久就出了军营,到了周边稍微安静些的地方。
杵了半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王阶趁这个时候,清了清嗓子,真心诚意的感谢宴子都曾倾力相救。对此,他无以为报,倘若以后宴子都有什么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尽管说,自己有能力做的,绝不推辞。
宴子都拧眉道: “那件案子我总觉得蹊跷,虽然凶手已经在大牢里畏罪自杀,可总觉得有些漏洞。”
王阶道: “难不成还有别的什么疑点?”
“我怀疑那所谓的凶手只是替死鬼,他不是畏罪自杀,很有可能是被人灭口了。可惜,他一死,线索也断了,死无对证。不是真凶,那也只能充当真凶。”
“我以为案子真相大白了,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 王阶道。
宴子都道: “无论如何,你能平安出来,我当时也放心不少。况且,再审下去,那替死鬼估计也不会透露太多,毕竟恐怕已经和幕后人达成一致。”
“这件案子,多亏有你。” 王阶道: “我自己也是倒霉,那时候进宫恰恰就孤身一人,他们见了我,在看见面前的尸体。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害的人,谁让我有那样令人不耻的前科呢。”
宴子都道: “什么前科?”
王阶迟疑片刻,难以启齿道: “自然是我当年非礼了你姐姐的事,有过这样禽兽不如的行为。宫中妃嫔被人奸污害命,我又是第一个在场的人,自然而然就变成了我嫌疑最大。”
宴子都面无表情的觑了王阶一眼,没有搭话。
王阶又扯了个笑,道: “抱歉,当年你初入官场,见我之时,一定也因为这事而愤怒交加吧?就算没有实质性的报复,但心里必然是痛恨我的,我这么一个登徒浪子,强占了你姐姐,你们却要忍着掐死我的冲动。”
宴子都眸光一暗,道: “不对。”
“什么不对?” 简单的两个字,王阶却不知宴子都想表达什么意思,只得奇怪的问道。
宴子都面无表情道: “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你当年根本就没有对我姐姐做什么禽兽之事。”
王阶以为自己耳朵不灵光了: “什么?”
宴子都一字一句道: “王阶你,当年根本就没有非礼轻薄过我姐姐。”
王阶怔住了,直直的盯着宴子都。诧异,惊奇,疑惑,不解…………。
良久,王阶声音发抖,低声道: “你怎么知道的?”
宴子都没有隐瞒,他道: “我姐姐亲口告诉我的,她现在的孩子就是我姐夫的,根本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当年竟然愿意替别人背黑锅。”
王阶深吸一口气,道: “是她亲口跟你说的?”
宴子都道: “没错,确切的来说。是我逼问的,她一开始怎么都不肯跟我说,后来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问她,她才松口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王阶道: “你又怎么会想到去问她这个?”
宴子都道: “当年我刚进刑部时,我非常不喜欢你,后边相处下来,我觉得你行事作风根本就不符合一个登徒浪子。因此我才去问她,她开始的时候支支吾吾,我越发怀疑,后来又问了许多次。终于得知了真相。”
真相,王阶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还有人知道真相。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会有一个人告诉自己,他没有做过那种事情。当年他忍受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渐渐地谣言四起,渐渐地风平浪静,虚假的事件说的人越来越多,他便也以为自己或许真的做过。后来消停了,他也没有再敢回想过。
遥想当年,王阶对宴三小姐一心一意,可后来宴三小姐告诉他,自己早已心有所属。好在王阶陷得不深,还能退出来。可宴三小姐这时候竟然求他帮一个忙。她告诉王阶,自己怀了心上人的孩子。心上人?怀孩子?无论哪一个,都让王阶如遭雷劈,当场愣住,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宴三小姐的心上人。他勉强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宴三小姐说自己这是下下策,否则她和自己的心上人将永生永世不能在一起,因为对方只是个芝麻小官。左相是不可能把她下嫁给对方的,无奈之下,她绞尽脑汁的想了个好主意。那就是两人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她爹再怎么反对,恐怕也会松动的。然而,不曾想竟怀上了孩子!
还没出嫁的女子,竟先有了身孕!左相倘若知道,宴三小姐被打死都有可能!况且还是跟一个和宴家门不当户不对的男人。
宴三小姐最后只能想到王阶。
彼时,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求王阶救救她,帮帮她,王阶本想,自己也许是可以接受她的,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然而,宴三小姐语出惊人,说出的话和王阶预想的不一样。她让王阶成全她和自己心上人。
因此后边就有了王阶轻薄宴三小姐的事。不久宴三小姐怀了孩子,家丑不可外扬,虽然人人皆知那孩子十有八九就是王阶的。但宴三小姐痛恨对自己欺辱的人,宴家无奈,只能低调的把她下嫁给另一个她看得上眼的男人。
“你当时可以拒绝的,何必为他们背负那些污名。” 宴子都替他不平,轻声道。
“如何拒绝,事情已经那样。” 王阶苦笑道: “不过,现在至少有人知道我是清白的,已经很好了。”
他觉得好,宴子都不一定觉得好,即使那是自己的姐姐,在这件事情上,仍旧是无法让人原谅的。
宴子都凝视着王阶,道: “要不是因为她,你兴许早就妻儿都有了。”
王阶释怀一般,道: “都过去了。”
宴子都道: “难道你就真的没有一点怨恨我姐麽?”
王阶道: “可能在最初帮了她之后,被那些流言蜚语缠着的时候有过那么一点点,后来渐渐地就没有什么好怨恨的了。”
宴子都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随后看了王阶几眼,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会儿,他有些不大自然的问道: “王阶你现在有遇到合适的姑娘家麽?有成亲的打算了麽?”
王阶愣了愣,莞尔一笑: “没有。”
宴子都再道: “没有合适的姑娘,还是没有这个打算?”
王阶温声道: “都没有。”
入夜,宴子都把自己的营帐让给了王阶。王阶原本想自己打地铺也成,绝不能霸占人的床,奈何宴子都没给他打地铺的机会,跟其他人去了别的营帐。
王阶不禁惆怅的想,他这是避嫌麽?定是因为那个送衣物的姑娘吧?那姑娘看着不过十六七的年纪,长得虽不是天姿国色,但看上去甚是乖巧惹人怜。
第二日,王阶他们是吃了早饭才启程的。原本在军营里就随便客套两句就算送行了,然而宴子都却领着几个兵士骑马送了他们一段路。
王阶方才上马车前,不经意瞥见了低眉垂眼跟在洪德后边的小姑娘,正是来找宴子都的那个。他心有疑惑,那姑娘怎么跟着洪德上了马车?那姑娘的容貌又怎么入得洪德法眼?洪德一贯都是找的天姿国色去讨皇上欢心的。就算洪德要带人走,难不成宴子都竟没有一句阻拦?如果他开口留人,料想洪德是不敢轻易和他对着干的。
宴子都骑着马跟在王阶的马车旁边,只要对方撩起车帘子就能看见自己,可走了一路,就要到分别之时,王阶从始至终也没有挑开那帘子。
宴子都终于抬手敲了敲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