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泉跑了。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什么也没带,或者说根本其实什么也没有,就这么消失了。
小楼早晨七点半给夏泉发消息,七点五十八分时收到了夏泉回复的“好的。知道了。”按照俞孝砚把他送过去的时间来看,应该发自刚到校不久;他今天的课按照课表时间会一直到三点,四点半小楼如约来到天干物燥时,夏泉没有回来,手机也关机了,整个人都失去了行踪。
倒不是说俞孝砚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但白天在谟涅门口跟夏泉分开的时候,夏泉的样子,至少在他看来,是会回来的。
当下首先要确定的是,夏泉是否已经离开了谟涅。
小楼想办法托同学关系找了个同在谟涅学艺术的学生,对方又帮忙找到一个跟夏泉同画室的人。对方当天没去上课,但很痛快帮忙去打听了一下,回复是,夏泉当天确实来学校了,但跟画室里的人起了一点冲突,那之后夏泉就径直走了,没再回来。
起了冲突。几人都是一咯噔,但传话的同学叙述语气寻常,当天也没听说谟涅出什么大事,所以想来夏泉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事故。根据先前的经验,他情绪一激动右手就容易失控,让他返校本就是个很冒险的决定。
小楼追问,是发生了怎样的冲突,对方再次打听回来后,表述开始变得有一些含糊:“好像是因为上展的事情。夏泉总旷课,拖了进度,所以画室里有同学有点不满。”
对方说,夏泉在画室里不是那种特别积极的类型,还经常宿醉后去上课。涅墨画廊有校友专属展位,他们的一位老师在负责这方面的事情,夏泉的画被指定用作下次专题第一批上展的作品,但很多未被指选还在等待排期的同学都画完了,夏泉还没画完。老师对此好像没有调整计划的意思,有人就觉得不公平,认为应该把夏泉踢出名额,让更努力的同学补位。
“怎么看都是老师的问题吧。”小祁说,“孽障也真是的,不能解释一下吗,就说自己前段时间不小心死了一下,我相信大家能够理解的。”
“起冲突总不会是夏泉不肯放弃名额吧。”俞孝砚思索,“他不像有那么强的上进心。”
或者说,他不像会去维护争取这种东西的样子。夏泉虽然脾气差,但直面矛盾爆发时态度并不强硬,被挑衅后就一怒之下怒一下,也不会纠缠着对方非要分胜负得到一个结果。他像那种暴露在外的神经反射,戳一下就跳老高,但也仅此而已,从这种层面上来说,很容易被拿捏。
他们找的这个人虽然是夏泉同学,但人处于半休学状态,据说是在校外做教培赚到手软,上不上学也无所谓了,也因此,他和夏泉其实没什么交集,话都没说过两句。“我看过他的画,我挺喜欢的,估计老师也喜欢。嗐,其实很正常,小伙子长得挺帅的,老师又带点偏心,谁不嫉妒。但具体怎样我也不太清楚。”对方说得很保守,“好像是说有人阴阳了两句,夏泉就动手了,然后把画室砸了个稀巴烂逃掉了。”
小楼又询问,是否能打听到夏泉的地址,但这次饶是对方热心,也完全打听不到任何信息。大部分同学连夏泉的手机号码都没有,他在画室群里也从来没说过话。
“学生处有可能会有档案登记过住址,我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查看到。”小楼收了手机,立刻已经准备开始行动。
“他之前有酒瘾。”俞孝砚道,“受到刺激,跑去酗酒的可能性很大。但他之前在喝酒的场合出过事,他对人多的地方可能会有阴影。能让他躲起来喝酒、又不会被打扰的地方也可以找一找。我们分头吧。”
“好。”小楼点头,“如果有消息,马上互相通知汇合。我们动作要快。”
“那我呢。我干什么。”小祁喃喃道。
俞孝砚一边拿外套找车钥匙,一边想了想:“你给他打电话,不停地打,他喝多了忘记了,总要开机用手机付钱。打通之后自由发挥,随便输出,我们回来前,这边就交给你了。”
天还没黑。春日天长,此刻城市里一片平煦祥和,新海绝对不算小城市,盲目找人无疑大海捞针。这个时间段能喝酒的场所不少。夏泉酗酒成性,应该有不少熟知的地方可以选,考虑到消费水平和个人喜好,首先可以排除掉一大半选项。俞孝砚手里有不少供货商和同行资源,他首先在自己所有的群里发了一条寻人信息:表弟叛逆离家鬼混,老人病危,现在需要他立刻回家。很年轻,身穿浅色棒球外套,粉毛,长得非常好看像模特,见到麻烦帮忙稳住并联系我去接人,事后重酬。后附上自己联系方式。
剩下的就要靠笨办法了。俞孝砚把手机丢外套兜里,单手扣紧了头盔。引擎爆出轰鸣,摩托车如离弦箭冲进暮色下闪闪发亮的都市。
另一边,谢小楼点开知名不具小组群聊,也编辑了一条信息出去:紧急事件,蜩化人同伴失踪,携带高危蜩化能力,有情绪失控可能,请大家留意异常,能帮忙的群友联系我。
立刻有几个私聊对话框跳了出来,小楼先点开了橡皮人的,橡皮人说:楼仔!我来了!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小楼:叫夏泉,长得高高的,长头发……等下,我看能不能想办法去他的档案里找到他的照片……
橡皮人:有地址么,我可以在骑手群里问问,说不定有人送过他的外卖。
小楼:没有地址,还在查,电话号码可以么?说着发了过去。
橡皮人回了个ok的表情包,不再回话。
群里,巨人汽修说:为什么什么事都出在新海?什么时候也能让我们参与一下。
巨人汽修是个修车老哥,姓余。这位老哥在十几年前的时候因为癌症去世,死前一周高烧不退,全身感染。在奇迹般地活过来后,他体内的癌细胞完全消失,并且手指指腹开始常年、缓慢地分泌油脂。
这对他的工作非常有帮助,但有时也会有些困扰,因为容易手滑。
凃海一条龙(白班版):能不能盼点好的。
巨人汽修:小赵你最近忙不忙啊?什么时候休息来打牌
凃海一条龙(白班版):拉倒吧,你牌都捏不住,稀里哗啦洒一地,哈哈哈哈哈。
赵姐是大车司机,固定路线会经过新海,她蜩化后记性很差,偶尔在路上收集到一些消息和情报,需要不停用语音文件记录。一段时间后赵姐发现这样很占手机内存,于是开始把语音消息发给余哥,去占余哥的内存。
余哥和赵姐在群里闲聊着,同时都给小楼发了私信,询问情况。大家本质上都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其实很少。但正是对这些很小、看似很微不足道的力量的无私给予,让他们这个小团体像一个家庭群一般始终存在。
小楼回完消息,人已经快到谟涅门口。久违的,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精力在熊熊燃烧,一阵按捺不住的跃动感涌上他的四肢,让他步伐都快了起来,而他此时无暇去分辨为什么。
司沉吃完最后一口柠檬豆花,味道他不喜欢,但这家是这条路上最火的甜品店,对于甜品爱好者来说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坐的位置在二楼的窗口,这个位置视野很好,大半条街都可以收入眼底。坦白说,东港这种老街区没什么风景可言。狭窄的巷子扭曲错列,时而交融,旧文化的痕迹被刻意保留,五颜六色的店招和装修添加了适时的杂乱感,并不难看,只是不适合他。
谢小楼和俞孝砚的身影都消失了。他在手机上做完信息记录,起身准备离开,买单时,他打包了一份柠檬豆花。
天气还没有变得炎热,因此等他到达时,柠檬豆花依然是冰的。这里处于东港区的另一侧,相比起大学城附近的比屋连甍,这一侧多为分布更为零落的旧式建筑,多为质朴的民居,因为安静,近几年逐渐发展成艺术家聚集地。
唐官欣的工作室位于一个很小的十字路口上,是一栋外形看起来非常寻常的二层小楼。墙土剥落露出大量斑驳的墙砖,一楼贴近地面的黑色百叶窗闭着,看不到里面。司沉掏出钥匙,唐官欣喜欢机械锁,他打开门,室内很暗,布料堆得到处都是。角落里工作台上的台灯没关,黯淡的光线下,杂乱摆放的人台像劫难逃生失败遗留下来的尸体,僵硬沉默地在墙上留下放大的影子。
司沉走上二楼,地上扔着几件衣服,他悉数捡起,随手放进衣架下面的脏衣篮里。忽然他脚步顿住,看向手上,那是一条男式内裤。
浴室里漫出水声。空调开得很低,这里冷得像停尸间。床上一团裹着被子的阴影缓慢蠕动,一个陌生男人露出一颗头,睡眼惺忪地看向司沉。四目相对,他们瞬间了然对方为何在此,尽管他们互不相识。
唐官欣出来时,只披了条黑色浴巾。她赤足在地板上留下一行水迹,一边擦头发,一边按下窗帘。柔软的夕阳缓慢流进室内,桌上多了一个保温袋,袋子外观看起来是甜品。
她站在窗边朝下瞥了一眼,看到司沉上了网约车。
“姐姐,你的追求者好多啊。”床上的人开始穿衣服,他光裸的上身肌肉很好看,像是练体育的。头发也毛茸茸的,像个小狗。
唐官欣转头在桌上找烟:“别叫我姐姐。太恶心了。”她点了一根卡比龙,薄而淡的烟雾吐向空气:“我真有弟弟,让他听见你这么叫我,把你舌头拔了。”
“可是姐姐,你昨晚很喜欢我这样叫你的。”对方笑起来,洁白的牙像某种幼嫩、切面利落的水果,散发着湿润又恰到好处的香气。然而荷尔蒙混入其中,富有攻击性的气息令唐官欣皱了皱眉,抬手一按,把窗子整面打开通风,手中的烟还剩小半截,直接被她丢出去,丢到了男人脸上。
“滚出去。”她指着窗户。
“啊?”男人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捡起那半根烟,错愕地看着她,又看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