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迦星的生活似乎重新步入正轨。江扬照常工作了将近一周,然后像往常一样休了年假。
他的年假是五天,其中三天要花在扫墓的往返路途上。最后一天休息,而第一天,他的信号和所有联系方式会完全切断,除非动用特殊手段,无从追踪。
今年又轮了寒季,气温在一周之内骤降十五度,深秋的束迦星已经有了能够飘雪的氛围。
休假第一天,江扬穿着风衣长靴,戴着围巾,停好租来的车辆,敲响了城郊一幢独栋公寓的大门。
大门是声控,但屋主还是亲自来开的门。江扬对上一张和故人有七分相似的脸,喉咙一哽,过了几秒才打招呼:“邱叔叔。”
邱迁,邱椋的父亲。
往常这个人是不会出现在这个环节里的。邱迁在中央研究院的工作早就辞了,这些年一直靠他妻子,也就是邱椋的母亲赫立尔·米勒的副院长工资支撑整个家的经济来源。当然邱迁本人对自己这种“吃软饭”的行为没有什么愧疚,一来他靠卖点小发明获取额外收入,二来他觉得自己这个家庭主夫当得还算称职。
——夫妻两人虽然中年丧子,但意外地过得还不错。
江扬预先为自己可能的失态说了声“抱歉”,避过邱迁的脸,低下头进了屋。
之前一直都是赫立尔·米勒来开门。两位长辈知道江扬的一些毛病,生怕和邱椋相似的面容会刺激到他的精神,所以尽可能地避免。
“该抱歉的是我。”邱迁在他身后关上门,“我非要来开门看看的。”
这位大叔一如既往地耿直。
“小扬——”赫立尔·米勒在客厅喊他。女人的脸庞看起来很年轻,乍一看根本无从察觉她六十多岁的真实年龄。容貌不算张扬,但随和亲切,完全看不出她平时是个不苟言笑的科研精英。
江扬应了一声:“米勒阿姨。”
赫立尔便笑开了,几步冲上来把江扬按进怀里:“见到你真开心。”
这么多年,江扬也适应了她一见到自己就莫名热情的习惯,也回抱了她,在温暖的拥抱里真心实意地笑道:“我也很高兴见到阿姨。”
赫立尔更激动了,伸手捏了捏江扬的脸:“脸还是这么软!可爱!”
江扬无奈:“阿姨……”
“咳咳。”邱迁在他们身后,手里端着一个锅,一脸无语,“差不多得了吧?”
拜访长辈,无非是寒暄、送礼和聚餐。江扬从包里拿出两条新围巾递给赫立尔·米勒,被后者发觉是他脖子上那条的同款,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说话间,邱迁准备的午饭也完工了,三个人便围在桌边,享受难得的一个假期,就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赫立尔还打开了墙上的投影光幕,里面正在播放束迦星的新闻:“南十字座政权外交官报喜鸟今日造访军部大区……”
江扬看了屏幕一眼,呼吸顿住,接着面不改色地继续喝汤。
邱迁坐得离他远一些,见他喜欢,站起来给他又盛了一碗。
“这个人我好像见过。”赫立尔·米勒冷不丁出声。
江扬和邱迁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赫立尔伸手一拉,光屏缩小了飞到她面前。她一回头,手指着暂停的视频中麦古的脸,面对邱迁和江扬的两脸惊愕,不确定道:“这是不是上一届大执政官竞选时落败的那个?”
“好像叫……叫什么来着?”
“麦古·格利泽。”
上一届大执政官竞选,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了。
联邦的大执政官相当于古时代的“长老”,低一层级的官员隔个十来年会轮换一次,但大执政官大约六十到八十年才会迎来一轮更迭,是堪比联邦大帝一般稳定的职位,具体轮换时间也是由执政团和联邦大帝共同决定。
“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十来岁吧,那次竞选印象特别深刻。”赫立尔慢慢地回忆道,“这个麦古·格利泽,在前几轮的票数和霍曼差不多,但是最后一轮自由辩论环节,因为他不小心吐露了一些真实的执政理念,让联邦的某些根本利益被撼动了,于是大帝亲自出手,霍曼方的票数实现彻底碾压。”
“他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大家称他为‘究极理想主义的蠢货’‘想在罗马斗兽场建造乌托邦的疯子’,后来的结局也是草率带过,没人记得第二名,尤其是失败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第二名。”
没人记得第二名?
江扬在心中暗笑,他想起报喜鸟和霍曼见面时,霍曼僵硬的脸色,和麦古若有若无的压制性。他看得出霍曼并不是忌惮,而是近乎于愕然,显然他先前看轻了这位“理想主义者”。然而事实只会比他了解的更加劲爆,麦古甚至已经隐藏了更有重量的真实身份。
至于“蠢货”和“疯子”么……
江扬的记忆飘到了一个月以前,和斑鸠初次见面的日子。
斑鸠用滑稽可笑的声线向他发出邀请:“欢迎加入,我们的乌托邦。”
原来这也是一句提醒吗?
这做派倒是越来越像……也越发证实了那个不可能的猜测。
太荒谬了。
但是事到如今,既然一发不可收拾,那就趁早做好面对它的准备。
江扬苦笑一声,清了清嗓子,对赫立尔和邱迁郑重道:“邱叔叔,米勒阿姨。”
面对两位亲如父母的长辈好奇而关切的目光,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垂下眼,而是直视了他们的眼睛,好像这样的动作也能让他直视一切,回想一切,证明一切。
窗外的秋阳路过,光线穿越寒潮与风霜,在如雪的洁净桌面上折射出耀目的光斑,又落在他古井无波的眼中,暖融融的,荡起一褶小小的涟漪。
“我有个请求。”
.
十三年前,南十字座边缘。
“南京”是一颗很小很小的行星,轨道是不规则的,在同恒星系中被戏称为“普鲁托”。
因为距离恒星远,这里大约十八年轮一季,公转一圈有七个季节,而其中七分之四都较为寒冷。
这里是江扬的故乡。
从有记忆起,就只有母亲江宿楠独自抚养他。那时候正轮到最寒冷的季节,他生在资源匮乏的贫寒之地,本就虚弱的体质更加无从抗衡寒潮的侵袭。所以他对那个“家”的最初印象就是,一口原始的火炉,裹住他身体的肥大冬衣,还有旁边神色安宁的母亲。
母亲的脸在火光下衬得一亮一亮的,虽然神情总有疲惫,但不难看出她眉眼的婉丽与温柔。她好像总是在那个地方,坐在扶手椅里不动,抱着他,给他讲他听不懂的故事,或者哼唱舒缓柔和的曲调。
他知道隔壁住着一户人家,也是单亲家庭,一对父女。那个女孩比他年岁略长,虽然他们两个同时到来,但那时的女孩是个两个月大的弃婴。
女孩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来历,他总能在房中听到隔壁传来的笑声。偶尔江宿楠短暂地出门去取物资,他就悄悄地扒在窗户上,正对着隔壁的那扇窗。
窗外风雪很大,他只敢悄悄地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发出很轻的“嘎吱”声。
女孩也在对面打开窗户,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小手,在冰天雪地中交换偷偷攒下的糖果。
他们没有说过话,就算是说话,在风中也听不清。江扬剥开糖纸吃掉糖块儿,发现糖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予岚。
这就是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吧。
好聪明的办法,下次他也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糖纸上,他们就可以互相认识了。
予岚是江扬童年时期唯一的朋友。
他们两个都没有正经上学的机会,南京星长期位于星际海盗觊觎的危险区域,人口数寥寥无几,仅有的学校也渐渐办不下去了。江扬的所有基础知识都是予城教的。十一岁时,予城失踪,一年后归来,没过多久去世,江宿楠就把予岚接过来,和江扬一起养大。
然而江扬十八岁时,也就是十三年前,星际大战乱的火透过一个不知名虫洞,烧到了“南京”。
江扬第一次见到威风凛凛的本初星系联邦军,是对方炸毁了他的故乡。
他一度以为那种单方面的、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的屠戮只存在于千万年前的史书里,江宿楠把他和予岚拖进地窖时,还在宽慰他们“不出去就没关系”。
“妈。”江扬拉住了意欲起身的江宿楠,“你别到处走。”
光线昏暗,没人敢打开地窖的灯。江宿楠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辩解些什么,但最终都收了回去,只回了一句:“好。”
联邦军自古标榜落落大方,做派确实和海盗不太一样。江宿楠低声解释,联邦军应该不会挨家挨户地搜索劫掠,这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好处。地窖的作用是躲海盗、避地震和空袭,物资常年储备充沛,理论上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江宿楠低估了联邦的武装水平和战争意识。
联邦元帅阿尔吉·金,沙场征战一百年的老将,过去的最强战绩是一个人、一艘星舰,单枪匹马地引爆了一颗撞向束迦星外缘边防线的小行星,一度被联邦奉为传奇。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案例就有效仿,那群掉进虫洞来的联邦军不巧就是这样的存在。
到最后也没人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江扬只记得整个地窖崩塌、地动山摇、脚下空虚、天顶坠落的瞬间。身下空洞坍塌的时候他只来得及抓住予岚,用尽全力一扭身,将自己垫在她身下。予岚前夜着了凉,正发着烧,反应迟钝,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动作,只对着上方未知的黑暗喊:“妈——”
江宿楠竟然在上面,没有掉下来。她摸到了坍塌的洞口边缘,紧紧攀住地面,朝下面大吼:“江扬!照顾好她!”
“砰”一声闷响,两个少年触到了底。江扬的后脑被予岚的左手手腕护住,侥幸没有磕到正下方那块坚硬的石头。但一个人的重量砸下来还是难以承受的冲击,两个人在还算柔软的潮土洞中滚了几圈,予岚摸到一手的血,不止是她手伤的,还有江扬吐出来的。
下一秒,头顶火光爆亮。
炮弹砸在满是助燃物的居民区,在极寒的永夜燃起滚热的昼色。
星球盛开了。
恍恍惚惚又是强烈的震荡,两人继续下坠。江扬感觉满头满脸都是血,耳膜被疼痛和血液糊得刀枪不入,他能看到予岚扑在他身边,但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在哭喊些什么。
爆炸好像持续了很长时间,长久到耗干他的生命,耗干他生命中每一个短暂或长寿的存在,他随着很多很多人一同从不明不白地出生到不明不白地死去,然后像被斩碎的尸块一样掉下去,掉进无休无止的深渊。
“妈是不是还在上面?”
他试图在途中问予岚,问宇宙,问自己。
“我妈呢?”
他也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发出声。视野渐渐消失,痛楚也如羽毛制成的利剑,模糊不清地穿刺他的胸膛。身体不知冷暖了,只知道心脏像极点的深海水,翻涌起伏了一些什么,又永远无法凝固。
予岚在哪里?母亲在哪里?那些他曾经认识的人们在哪里?
他在漫上来的血色与冰寒中失去了意识。
本初历1009年12月3日,澄冬季,南十字座T-495星系第四行星“南京”在本初星系联邦军轰炸下摧毁,80万平民几无生还,史称“星际南京大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