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军炸完之后，元帅阿尔吉那边也终于收到了信息。

【迅速撤退，有大批来源不明的军队正在靠近，对方武装程度未知，不要硬碰硬。】

第一军团好战，但不是傻子。

指挥官按照记录过的虫洞锚点撤退，又用专业的设施炸毁了虫洞通道。

南京星的废墟滞留在真空中，因为形态被破坏而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越飘越远。

在爆炸之后，江扬和予岚又经历了好几次断断续续的下坠，联邦军似乎用什么方式扩大了地层中的空腔，又把顶上的部分轰走，像给星球活生生剥掉一层皮肉。

好在度过极寒的矿石层后，地热渐渐泛上来，烤活了两个濒死的少年。两人捡了一些从上面掉下来的食物，制造装置蓄接融化的雪水，予岚还找到一处喷涌的熔岩泉，拖着江扬过去给伤口消毒。

上面坍塌得差不多后，他们在洞底也能窥见一角天空。依稀分得清白昼和黑夜，但恒星光已经极其暗淡，寒气丝丝缕缕透过稀薄的空气渗透下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们的机体和心神。

这样下去，他们不会死于饥寒交迫，但可能会先因为气层的散逸而窒息。

“我们怎么办？”予岚问。

“联邦军撤退得太突然，应该是听了什么人的命令，这一点就很奇怪。”江扬说，“我以为是我们南十字座派人来看了，结果到现在都还没到，很可能就是跟联邦军撞上了。”

“那我们有胜算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拖延这么久太不正常了。”江扬默默看向旁边石壁上的划痕，“已经八天了。”

予岚叹了口气：“你愿意就这么死吗？”

“……”

当然不愿意。

予岚也是不愿意的。予城的死，八/九不离十跟联邦在秘密研究的某种违禁药品有关，她还没有让父亲死个明白。

江宿楠死无全尸，始作俑者逃之夭夭，江扬更不能死。

“再等等。”他说，“等我们身体恢复了，就想办法出去。”

三天之后，两人各自收拾了一个包袱，开始向上攀爬。

地表荒芜杂乱，昼夜不分，到处是成分不明的碎屑。大气层已经非常稀薄，他们的行进效率被大大阻碍。除此之外就是冷，极端的寒冷，透过厚重残破的防护服钻进虚弱的躯体。

氧气有限，他们不敢点火，只打开续航能力最强的探照灯，向上投射进空茫的天。

江扬找了小石块，在平整的地方写下简短的遗书。

【本初星系联邦第一军团，摈弃人道主义，屠杀我星八十万人，幸存者二。如我二人依旧殒于寒夜，不求义士报仇，只求过路者铭记。】

他写完最后一笔，没有再站起来，席地而坐，望着不远处渐暗的探照灯出神。

江宿楠，要是有遗言，就只能是那句“江扬，照顾好她”。

母亲一生未曾对他失望，却不曾想，最后的期望如她的生命般转瞬即逝，未曾来得及兑现就已然辜负。

予岚慢慢地摸索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肩膀挨着肩膀。

“要展望来生了吗？”她还是开玩笑的口吻，声音已经很虚弱了。

“不要，那与我无关。”江扬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就用我们没来得及用掉的好运，许愿那帮人血债血偿。”予岚靠得紧了些，意识恍惚地喃喃道，“你别再说不信……”

我没有不信。

我现在恨不得所有的神都是真的。

我只是不愿意直面绝望。

我要清醒地记住这一切，到最后一刻。

.

“……醒醒。”

“你还有意识吗？听得见吗？……”

“……”

梦里恍惚觉得有人在轻声呼唤，脸颊被人拍了拍，接着整个人腾空起来，恍若在云中穿行。再然后又是浮浮沉沉，记忆与幻想浮光掠影，好像整个人淹进水中，嗅觉停滞在那个血火交加的地洞里。

最后他猛然坐起，目光从涣散到凝聚，下意识把喘气的动作压到几不可察，这才环顾起陌生的四周。

一间普通的卧房。

旁边有一台医疗舱，这是他在网上见过的先进玩意儿。予岚躺在里面，头部以下浸泡在维生液里，呼吸平稳，面色红润，正睡得香甜。

他……他还活着，被人救了。

房间不大，布置得还挺有生活气息，墙纸贴的是木色，床边放了两盆江扬没见过的绿植。墙角的摄像头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对准他的位置。

江扬注意到摄像头开着，犹豫了一下，对它挥了挥手。

没一会儿，摄像头上下动了动，像有人在它后面遥遥点头。

敲门声很快响起，江扬说“进”，才发觉自己喉咙哑到近乎失声，努力清了半天也没法发出点动静来。

好在外面的人自己开门进来了。

出乎意料，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乍眼看去面容清俊但不过分突出，一双瞳孔黑沉沉的，被掩在棕灰色碎发下，看不分明。注意到江扬不客气的打量，年轻人嘴角翘起，脸庞的阴影暴露在柔和的灯光下，刹那间气质蜕出了更加自然的明媚张扬，还有一股隐不去的锐气洋溢在眉宇间。

江扬自认没什么审美，第一反应是：这男的长了一张很富有但危险的脸。

富有的男人像刚才的监控探头一样向他点点头，主动道：“我叫邱椋，暂时归编于本初星系联邦远征军。”

在听见“本初星系联邦”的时候，江扬的身体绷紧了一瞬。自称“邱椋”的家伙也不知道是否注意到了，盛着笑意的眼睛扫过他的脸，接着解释道：“两天前，我通过一个未知的小虫洞到达那颗被炸毁的星球，发现了你们的探照灯。因为这是私人飞船，医疗舱只有一台，你身上伤得乱七八糟，我就先把你放进去了。”

“你的同伴没有生命危险，最重的伤在左手手腕，医疗舱可以治愈。在你醒来前，我跟她短暂沟通过，返航去那片废墟，找到了你的家人……呃，残留的一些痕迹。”他神态诚恳，将手上捧着的盒子往上抬了抬示意江扬，“只剩一点点骸骨，我没有动过，现在交还给你。”

他缓慢地靠近江扬，见江扬没有排斥的意思，才把那个盒子放到江扬面前。江扬抬起双手接过，立刻打开查看，入目是一片白花花的、七零八落的碎骨，有些还粘连着一些未化尽的血肉，被寒冷的空气风干了。

刚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孩子，就这么直面至亲残破的尸骨，就算江扬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邱椋也觉得有些残忍。他克制着自己没再走近，低声道：“抱歉……”

“谢谢。”江扬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话音撞在一起，邱椋闭嘴了。

江扬也是一顿，接着依然动作不停，把盒子里的东西细致地翻了一遍。他从最底下捏出一枚被熏得焦黑的戒指，上面镶嵌的宝石依稀看得出轮廓，而内圈的表层在光下能看到刻着字母的痕迹。

这确实是江宿楠的戒指。

江扬松了口气，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泛上来，让他有些反胃和晕眩。他眼前一黑，邱椋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身体，手掌附上他的额头，被迅速躲开。

“抱歉。”邱椋没有强迫他做什么，只是又说了一遍。

江扬睁开眼，刹那间对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心头狠狠一惊，下意识地撇开目光，也重复了一遍：“谢谢。”

江扬本来性子就闷，此时大事未平小事又起，比往常更加沉默。邱椋怕他一时激动做出什么事，先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一堆自己的信息，对江扬的立场表示隐晦的支持，最后发觉江扬根本就在神游，识趣地打住话题，留下一句“有事喊我”就离开了房间。

江扬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等门关上后站起身，靠在了予岚的医疗舱上。

他其实有在听邱椋说话，这人比他大不了多少岁，还是一个刚毕业的新兵，归编什么远征军也是个将来时，现在还在毕业旅行。独自从联邦出发，一路航行到这个地方，被奇怪的虫洞吸走，路上还捡了个据说是医生的家伙，现在在另一间屋子休息。

这艘飞船是邱椋父亲送给他的成年礼物，前身是联邦星舰的附属无人机，接受了他父亲的改造后成了私人财产；他们现在的位置是一片未知星域，因为导航系统从“南京”的废墟离开后就发了疯，被联邦标记的虫洞点又彻底毁掉无法使用，只能像废墟一样乱飘；他祖上三代都是良民，父母都搞科研，没有不良嗜好和不可言说的权力关系勾结，就算江扬去复仇也不会告密；至于那个医生，只是捎带着过一段路，非必要不会让他和江扬两人接触……

江扬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邱椋顾忌自己是联邦人，并且顾忌江扬对联邦的态度，但在尽可能地打消江扬对他的敌意。

……自己看起来有那么敌视他吗？

罢了。

一天后，予岚苏醒。

她身上的外伤基本都是擦伤，只有左手手腕是从地窖跌落时，砸在石头上，导致了穿刺伤和骨折。所幸没有伤到动脉，医疗舱修复了她的骨头，估计等到皮肉长好，会留一个浅浅的疤。

两人象征性地感慨了一下劫后余生，随即投入了紧张的讨论。江扬经过一整天的梳理，三言两语指出了他们漂泊无依孤苦伶仃并且再不找个工作就要活不下去的现状，并对未来可能达成的某些目标进行了合理规划。邱椋全程没有出现过，早早在床头柜抽屉里放好了营养液，那个监控摄像头也没有动过。

“还是要想办法把那些人杀……”予岚的拳头挥到半空就收回来，表情也恢复了平静，语调平铺直叙，“让他们付出代价。”

“嗯。”江扬说，“先想办法在联邦落脚，然后……花很多时间。”

“花很多时间。”予岚机械地重复，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深夜，两人还在同一个房间里，一个躺在床上，一个找邱椋要了卷铺盖，躺在地上。

江扬正闭目养神，感觉头发被人戳了戳。予岚在他头顶，用气声问：“睡着了吗？”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借着路过的恒星远光看予岚。少女眼神发亮，未来锐不可当的军团玫瑰在此时已经悄然生发出苞朵。

予岚轻轻地从床上翻下来，躺在他身侧。

“我今天出去散步，见到了那个医生。”她抬起自己的左手，“他说可以帮我修复这块皮肤上的疤。”

江扬顿生警惕：“你认识他？”

予岚迟疑了一下：“我很难解释……但我有个想法。”

江扬眉心蹙起。

“我有分寸。”予岚不知想到了什么，狡黠地笑了笑，但很快笑容就黯淡下去。

“爸爸走之前告诉我，绑架他的组织是一个制药厂，他失踪的那一年里，被关在一颗行星上的研发基地里。那批人看似是海盗监管，实际上是受联邦雇佣的，研发产品效力于联邦中央军，而制药厂真正的持有者是……联邦皇室继承人，史戈拉·胡。”

“他说，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辨明是非，量力而行。”

“医生给了我一个机会。我想，也许可以按你说的，花很长时间，进入联邦权利中心……”

她趴在江扬耳边，一个疯狂的计划就此初具雏形。

“然后，直取史戈拉·胡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