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第七星系近星区M486小行星,由海盗盘踞死守多年的制药厂被炸毁。虽然只是对一座小基地的破坏,却使一条目前无解的神经毒素生产链至关重要的一环被直接截断,造成长达十个月的断供。”
邱椋的嗓音慵懒而略带沙哑,神情似乎很放松,不挣扎、不反抗,甚至连动一下的欲望都没有。江扬最终还是松开了右手,却反而被邱椋抓住,贴在脸颊边,状似眷恋地蹭了蹭,反激起他半侧身体的麻痒。
不,冷静些,这才是邱椋的目的。
“你肯定记得那场爆炸,因为这次出征的领军人就是你,没猜错的话,联邦还为你授勋。”
一等功勋,奖章在前段时间被他送给了予岚,作为退役的赠礼。
“我记得。”江扬承认下来,却发现邱椋再度避开了对视,异样的警惕油然而生,连忙起身想要抽回手,“你……”
“还要我说吗?”这次是邱椋拉住了他,紧紧攥着他的右手,拇指无意识地在清瘦的手背上安抚地摩挲。
江扬却一点儿也放松不下来。那道疤痕长而深,形状狭长但边缘粗糙,中间颜色更深、更晦暗不清,似乎是有什么锐器穿透了他的肩膀,又经过反复的撕扯,将伤口拉开了四五倍有余。
很疼吧。与我有关?那就好。那太好了。
江扬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咬牙切齿吐出字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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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邱椋来说,卧底是不太可能的任务,所以在跟着寒鸦和苍鹰摸清了一伙海盗的大致行动轨迹之后,他选择了跟踪。
“帕兹手段并不残暴,但他可能比较谨慎。”苍鹰古井无波地在通讯中说,“你注意……”
话语终止于一段扭曲的音频,前头的海盗旗舰突然加速准备跃迁,邱椋来不及说什么,心一横就追了上去。
他算得很准,跃迁落点和海盗的目的地相差无几。但他没想到,待到乱流稳定下来时,他已经置身于海盗内战的中央。
战场的中心是一颗小行星,他的雷达图显示出三丛聚集的舰队,自己却只有一艘孤零零的驱逐舰。
来不及了。
邱椋当机立断,直冲行星大气层而去,却又发现云层之下隐隐的亮光。他暗道一声完蛋,但身后已经出现了靠近的信号源,他无法让驱逐舰减速。
果然是人造防御层。
“赌一把?”他对着雷达自言自语,情势紧张、腹背受敌,他脸上的兴奋却藏也藏不住。
加速!
驱逐舰与稀薄的大气层摩擦,冒出长长的火尾,接着一头撞向那一层撑开的防御壳,径直穿了过去!
成功了,但只是第一步。
空中可以俯瞰到那座巨大的药厂,此时,平房屋顶的迫击炮已经竖立起来,炮弹汹涌如暴雨倒灌,齐齐发向天空!
“来得好。”邱椋眯了眯眼,猛然一推拉杆,星舰以极高的速度在空中拐过巨大的弯,轨迹硬生生折成九十度,使后方紧追而来的海盗与迫击炮的攻击双向奔赴。
他全程没有开火。
“这他妈到底是谁?老大,他是不是压根儿没炮弹?”一名海盗捶打着面前的信息面板,拧过脖子请求他老大的指示,“就这么一直追着?”
帕兹的衣着很随意,不像其他海盗一样浑身上下都披着张扬又慕金的元素,但他长得又一脸凶相,一道长疤横亘他的右眼,末端藏进顶上剃得不太平整的头发里,单看外表,还是个正宗的亡命徒。他拧开水瓶盖灌了一口酒,眉心打成结:“你们没人知道他是来干嘛的,他也不知道我们是干嘛的,否则不会往这个方向莽。”
“但他这样做帮了我们一把。”他眼中闪着精明的光,“先远离那边的战场,等罗克他们打出个上下来,我们刚好带着其他人离开。本初那边最近可能有动作——”
下属目瞪口呆:“您怎么知道?”
“我儿子告诉我的。”帕兹说。
对帕兹有儿子的事情,他的下属们相信,虽然没人见过,但最早跟着帕兹的老部下们都承认这件事——儿子,好像还不止一个,曾经是海盗,后来与老父亲分道扬镳,便谁也不知道了。
“他这样莽冲,一会儿还不知道怎么回去。”另一名海盗摸着下巴上的胡茬,随口评价道。
帕兹笑了笑,眼角微微凹出皱纹:“呵呵……这个再说。”
冲破防御层需要极高的速度,然而强烈的撞击不仅仅使驱逐舰前端中度损坏,还造成了更加致命的问题——来不及减速。
大气层太薄,摩擦力状况并不理想,本来在不熟悉的星球上贸然降落就是有风险的事,邱椋这种不顾死活的操作让人身安全问题雪上加霜。
但他眉宇间不见慌乱,极限地操纵着精巧的舰船在较高的障碍物间穿梭而过。身后的海盗穷追不舍,但同他想的一样,这一支的领头人是苍鹰提过的帕兹,在他没有主动开火的情况下,也不对他发动攻击。
“之后就不一定了。”他对着面板说,可惜信号不匹配,还是无法连接到他的同事们,只能继续对着录音设备自言自语,“没人听我的遗言,有点可惜。一想到我这么伟大的一颗脑子因为人类躯体的孱弱而不可避免地被连累、陨落……真替那群鸟遗憾。”
“算了,我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冷下来,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选定最佳降落航线。”
AI尽职尽责地回复了他。
驱逐舰在空中紧急绕过一个大圈,在非常危险的速度之下盘旋俯冲,从帕兹的前方抵达海盗的脚底。路线的尽头是一片并不茂密的原始森林,小巧的驱逐舰在低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完美地旋转了720度,然后如鱼跃水——很难看地一头扎进了林子。
浓烟冲天而起,随同的还有剧烈的声响,似乎发生了爆炸。帕兹面色难看,但很快下了指令:“洛达,你带三分之二人去接其他兄弟,剩下的跟我走。”
洛达,也就是方才在旁边的那位年轻下属,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是!”,在频道里点起了人。
海盗星舰降落在空地,紧挨着树林。帕兹带着十几个人迅速窜进森林,分散开来找人。星舰很快再度起飞,往远处的药厂徐徐开去。
邱椋肯定没死,但也跑不远。
或者说他根本没想着要跑——帕兹的队伍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背风处找到了那位伤痕累累但意识清醒的年轻人。那海盗看见他的时候,这位传奇人物正靠在树上,咬着一卷绷带,试图给自己的伤腿包扎。
“诶,帮个忙呗,兄弟。”邱椋抬头,额头血流如注,但笑容无比灿烂。
星舰外壳的碎片扎进了他的大腿,血迹在深色的布料上洇成一片渐变的同心圆。
海盗没应声,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但有帕兹的三令五申,他也没有轻举妄动,去趁人之危杀掉他。邱椋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己咬着牙取出了碎片,然后手与牙齿并用,给自己缠好了绷带。
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帕兹带的人刚好聚齐。
“都到了?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邱椋的语气就像招待老朋友,自己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单腿着力,倒也不算狼狈。
有海盗动了一下,似乎是因为对他的语气感到不满而试图给这家伙点颜色,但帕兹一个眼神过去,那海盗就偃旗息鼓,乖乖站回去,闷声不吭。
“谁派你来的?”帕兹抬了抬下巴,不经意地露出腰间的枪口。
“这样说话多伤感情,我没有要和你们敌对的意思,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打探你们的情报。不能交个朋友吗?”邱椋依然在笑,说话之余不忘整理自己刚刚在地上摔滚而乱掉的衣服,“帕兹先生,我知道你不好战,所以我才选择这种稍微文雅一点儿的方式搭讪……”
“嗖”的破空声。
靠在树上的年轻人发出一声闷哼,下意识举起右手想捂住点儿什么,但最后无力地垂下去,在单薄的空气中晃了两下。他的左肩上已经钉了一把匕首,被滔天的尖锐疼痛与没入树干的刀刃桎梏在原地,动弹不得。
帕兹的右手还停滞在空中,确认自己打准了,眯了眯眼,满意地放下来。
所有海盗都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往日好脾气的老大为何突然发难。
“我一直被同僚诟病,说我妇人之仁,关键时刻优柔寡断,不热血、不上进、不海盗。”帕兹咧开嘴,腰间的枪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手上,漂亮地转过一个嘲讽的圈,“但是你对我就这点了解,还贸然想在这种时候与我平起平坐地做一些虚伪的高谈阔论,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邱椋牵扯了一下嘴角,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想笑:“您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
帕兹面色黑沉,语气森然:“没有海盗喜欢听这话。——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目的?”
邱椋沉默,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海盗失去耐心:“问你话呢!老子枪口不长眼!”
“呵。”邱椋虚情假意地叹了口气,倏然抬起眼来,攫住了帕兹的枪口,但真正捕捉到的是枪口后方模糊的、带着疤痕的眼睛。他流畅且快速地报出一个名字:“阿卡西彼特·根提里斯·格维多伊。”
帕兹呼吸一窒。
“把枪放下。”这位海盗头子下达命令,而后离开人群,走向那棵树,长靴踩在干枯的泥土上,敲出邦邦的响动,“他是你的同事?”
“您要放我下来?这不是明智之举。”邱椋没有回答问题,只说,“如果来这个地方是他给的消息,那么我补一个建议,就是早日离开。”
“感谢建议。”帕兹停在距离他一米远处,没再接近,也没有别的动作,只舔了舔嘴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我知道你是谁,本初星系的叛徒。”
他一靠近,邱椋就疼得直抽气,即便这样还不忘记表情管理,狰狞地笑道:“您果然是非同凡响的海盗。”
“过奖了,我只是,也给你一个消息。”帕兹倾身上前,手指抵着刀柄末端,将匕首又往深处推了推,在年轻人的龇牙咧嘴中附耳开口,“你不会想见到那位……药厂的终结者的。”
之后,帕兹带队离开。邱椋靠在树干上,一言不发地用力拔那把匕首。他半边身子都麻了,右手本来也有擦伤,热血冷下来后的疼痛更是锥心刺骨,抓着刀柄,死活使不上力。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经放弃、靠在树上昏昏欲睡之时,远处剧烈的爆炸声浪如汹涌洪水般灌入他的耳中。接着是热浪,翻搅的空气中带着可能有毒的碎屑,如深冬的鹅毛大雪般纷飞。
树林被掀翻了大半,幸运或不幸的是,他倚靠的那棵树也在其中。在地上翻滚了十数圈,被后排的杂树挡住,深入树干的刀刃也被撞得松弛。他侧躺在地上,双耳都被巨响震得发闷,鼓膜都是嗡嗡的响动,但他忽然仰起脖子,布满血丝的眼球艰难转动,天上盘旋的星舰的影子落入那两汪漂亮的黑水潭。
好像一股力气被注入了四肢百骸,他闭上眼一咬牙,那支匕首终于被拔了出来。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逆着狂风往药厂的方向走去,留下一路的血印。
很久之后,那支联邦军应该会下来清理战场。如帕兹所言,这支暴力军队的领导人应该是他不会想见到的人。
谁会不想见到呢?为什么不想见到他呢?
久违的笑容回到了这位三十岁的年轻人脸上。他没有再胡思乱想,慢吞吞地爬进只剩下一小半的驱逐舰驾驶舱,找到幸存下来的备用信号仪,果不其然搜索到了自己的同事,正在悄悄靠近战场。
应该是苍鹰和寒鸦他们来找他了,谁帮的忙不言而喻。
在这段漫长而短暂的等待时间里,他捂着肩膀,目光降落在漫出血色的天际线。
他不知道哪边是联邦军的方向。
天还没有黑下去,可能快了,可能还早。
他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