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她把未来的可能性寄存到了他身上,若然他懂得了责任和使命的含意,她无关温言软语的训导就可鞭策他。无关背不背叛,她辅助、甚或一同主导那场改革,同时也在中途预见到它失败的下场。
必须有人收拾善后的下场。
然而当时接连出现的变故和打击,叫他久久缓不过神。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始终沉浸在对那个曾经美满的家的缅怀中。
再美的东西也有破裂的时候,这个认知使他纵然面对安卡珊娜蒙时刻的温情陪伴,对所谓家的感情,终是再拼凑不回来。
感应到主人的气息,雷迈着矫健的大步来到图特跟前。
不驯的脾气叫它忍受不了其他人的一点碰触,不然的话定叫他们四脚朝天。
图特拍了拍这匹外表沉静实则刚烈的棕黑柏布马,利落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肚伸脚一敲,气势非凡的庄严宫殿顿时被抛在脑后。
一想到很快能见到她,图特的心情越发明朗。
设置款待征战军官和外使的庆宴以后,需要他处理或参与的事务倍增,天天东奔西走,不到入夜完全闲不下来,本就不够的与蓠相处的时间直线减少。
每每他朝议结束她尚在香甜的梦乡中,他回府进门她已沐浴完准备就寝。起先几天她一直坚持等他回来,服侍他沐浴更衣后一同用宵夜,偶尔太晚了她干脆到床上等他洗干净,再在一番耳鬓厮磨之中闲谈各自当天遇到了什么。
这样时间错开的生活夹带遗憾,但又带着说不出的点点欣悦。
渐渐地,他看不下去她的面色转差,勒令孟斯贝尔一旦到点就安排侍女盯着她乖乖上床。她不是没有尝试反抗、据理力争,不过她到底不是他的对手,在各个方面。
然而有时候,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在给自己制造麻烦。她睡了,就意味着他不能随意打扰她。于是每次小心亲昵点燃的燥火,都要用彻夜工作压下,情况在经历奥西里斯神殿一夜后越发失控,实在隐忍不住,在思考工作前已轻轻上床从后抱住了她,感受她血脉的搏动聆听她匀浅的呼吸,松懈着假寐小憩。
数次由她房间出来径直离府,他怀疑他忠诚的传令官那对探视的眼珠什么时候会掉出眼眶。
不经意抬头,大片的黑云笼罩了整座底比斯城,乍看来势汹汹,欲一口将其吞噬,接连帝王谷的圣河流域也在劫难逃。
图特把手伸到嘴前,屈指一吹,不多时,一点黑影从上空迅疾划过视野。
索米尔几下盘旋,眨眼就滑翔降落了下来,对纷纷从旁投来的注目全然不觉,从容地飞在少年身侧。
“孟斯贝尔,你知不知道女官长带来的礼物去哪了?”
传令官闻言愣住。他奉命传达大人将提早回府和晓蓠小姐共餐的信息,当完信使准备出去站岗等将军归来跟他汇报,岂料会被唤住问这种问题。
“您是说迈亚大人拜访留下的那件首饰?”
晓蓠猛点头:“对对。知道它放在什么地方吗?”
孟斯贝尔大感为难:“属下只奉命拿到将军的房间。这件事您问将军说不定更合适。”
晓蓠双眉微锁。
她在想起这件事的瞬间就立刻跑去图特的房间找了一遍,可别说东西本身,连首饰的包装都没见到影子。
瞪着站姿直挺的传令官,她知道孟斯贝尔没有撒谎。虽然名义上是图特的传令官,但实质上这比图特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伙子,不过是替他上传下达的角色,在现代相当于一个打杂跑腿的万能秘书。图特贵为将军,确实不会什么都向近身侍从交代,况且那名女官长拜访时段挑的是晚上,送赠的礼物怎么也只能算私人性质。
“晓蓠小姐,您的眉头再继续拢着便要留下印痕了。”
他硬着头皮一气呵成,随即再吭不了一点声。可是为免给大人留下任务完成欠妥的印象,又一次被责令围着王城跑圈,他这番拿出上场作战的勇气定是百利无一害的。
瞧他好心提议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晓蓠决定大发慈悲,打消从他口中打听到那副首饰下落的念头。
毕竟属于图特的私有物,有可能是他后来自行处理了。
当时迈亚来访,她刚好赴约去见逗留帕拉米苏府中的聂芙忒。回来时,图特问过她喜不喜欢铜制的宝石首饰,她一个激灵以为是那条额链忍不住兴奋起来,哪晓得得到的回答是一条项链。古埃及的宝石项链又长又重,无条件送给她她都懒得收下,便没了多问的热情。
“孟斯贝尔,你跟在将军身边有两年了吧?”她微笑看着他。
“回小姐,是两年四个月了。”语气顷刻肃然。
晓蓠挑了挑眉,记得还蛮清楚嘛。
“我想听你说说,你到任图特的传令官前对他的了解。”
少年略为不解地对上她的目光,但最终没有避过这个话题。
“那时候属下对大人的了解很少。只由一些同僚的口中获悉大人救了遇袭伤重的陛下,在王宫卫队抵达护驾前悉心照料,直至陛下的伤势化险为夷。”
那遇袭之时,负责法老安全的卫兵军队都在干什么?消化着跟图特所说差不多的版本,晓蓠对这个问题愈加耿耿于怀。
“他的亲人呢?”好吧,这问题白问,搞不好传令官又会叫她亲自去问图特。
孟斯贝尔思索了一会,“大人的父亲在大人出生后不久就病故了,母亲则在他很小的时候辞世。”
古时候果然随手一抓大把的孤儿。
可一想到图特可能自小就失去双亲,独力长大直到出人头地,晓蓠便由感叹转为心疼。
“迈亚大人的小屋离遇袭的山谷不远,所以救起陛下后,大人将陛下带到了她的家里。”他尽力回忆着所知细节,不时补充叙述。
算是解释了图特和迈亚看上去份外亲近的原因吗……“女官长在此之前就认识图特的吗?”
“属下不清楚。但普遍的说法是,将军乃迈亚大人村里的孩子。由于迈亚大人在王妃诞下陛下不久就被选为陛下的奶妈,这十多年间,就算她得到允许回村探望亲人,仍会在数天内赶回王宫。”
晓蓠陷入沉思。看来这条线索也跟不下去了。
“不过此等传言,您听听便罢,不必较真。其真实性是为一,以讹传讹的成份是为二。早年也有蜚语质疑陛下的血统,冒犯诋毁陛下不是先王亲子;前不久又有谣言甚嚣尘上,指琦亚王妃实为先王流落宫外的妹妹……小姐以为,这不都是荒唐可笑的说法吗?”
本专心考量着他陈述的信息,听到问题,唇角略微上扬。“大概吧。但正如你所言,真相在水落石出前,有各种各样的可能。”她疑虑道。
或者这成堆的问题她都该去找图特解答,因为他本就是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角之一。可经过那场庆宴,他变得越来越忙碌,每逢她想找机会和他彼此倾谈坦白,时机又总是不对。
最开始她还可以顺利等他公务结束回来,争取仅有的独处时间,后来他宁可开罪她轻慢他自己,也要霸道地赶她上床,并且搬来孟斯贝尔和一群侍女监督她,她气得只差对他下禁足令。但图特行事从不会缘于心血来潮,冷静下来她很自然恢复理智。
她仅仅是不喜欢,他们好好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而他并非真的对她可有可无,她睡梦间感觉到的蜿蜒抚触不是假的,令人为之颤栗动情的轻吻也不是梦,偶然清醒,她得费大力气才止得住异常的反应。那时已了然,他这般不是简单的一天两天,只是他不曾深入一步,大不了无声无息地把她的床榻当成小眠的长椅把她当成……
当成什么呢?
她其实更希望图特能将她的床榻,认定也属于他的能够放松酣眠的被窝,而绝非驿站或随便用来歇脚的地方。
但事实是,纵使两人无论身体还是情感上都缔结了无比亲密的联系,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向她发出进驻他寝室的邀请。她碍于女性的矜持和尊严,只得由这件事搁着,最后两人都对此避而不谈,就像自动跳过对方的真实过往一样。
于是有了她向别人旁敲侧击的局面。好比此刻,她从孟斯贝尔身上套风打探这一幕。
蠢蠢欲动的情思,蠢蠢欲动的心。
太过在乎,太过为对方着想,一如《麦琪的礼物》中的那对年轻夫妻,所以还来不及细想,就犯下了幼稚的错。可他们有失去什么吗?除了那一头可以再长的秀发和赚钱赎回的祖传金表,他们收获了两人比从前更深刻的爱与感情。所以他们即便失去了什么,得到的已远远补偿了那些不那么重要的损失。
“在想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于耳边。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好听了,晓蓠恍惚地想。
就像一个即将成熟的男人那样。
“想很多事。”从出神中回神,她侧过身,一眨不眨地迎向那信步而来的少年。他的身材极好,待再过几年个子长上去,便与精硕的帕拉米苏一般高了。
就像一个不怒自威的军人那样。
只是如今,背着微光走来的他,只在靠得很近时才在她身上,投下他的身影。近得她一张嘴,他的味道就充塞其中。
“想你。”看出他眼中因疑问窜起的星火,晓蓠赫然羞赧,却仍壮着胆吐出了答案:“满满的你。”
再绷不住,微抿的唇角勾起了浅淡的弧度。
那是这灰暗阴天里,她看到的,一道如虹的光。
“别告诉我,你就这样一直站在这里。”图特敛起了笑,唯有在她面前才会展现的淡漠温柔却未有消失。
“差不多吧。孟斯贝尔不是说你提早回来吗,我就出来等了。”晓蓠眼梢掠过少年将军背后的传令官,他听得她点名时强自挺直的动作她没错过,一下子被逗乐笑了出来。
防止图特真转过去拿冷峻的眼神追究折磨他,晓蓠凑了上去,握住捧起他垂在身侧的大手。
“今天怎么忽然有空了?”
“你不喜欢?”反射性回握她,他淡淡反问。
晓蓠自觉说错了话,忙不迭赔笑:“当然好。只是有点意外。”
图特几不可闻应了一声,然后想起了什么,一边牵着她往屋里走,一边问道:“孟斯贝尔说你在找迈亚送的那条项链。为什么突然想要了?”
飞速腹诽了传令官一顿,晓蓠扭过头迎上他的视线,四目相交的一瞬,她知道自己不能像以往一样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含糊其辞当然也不行。
“我想看它的款式。”这是真话,她只是不说全,盯着他锐利如鹰的眼,她顾左右而言他:“仅仅看看,并不想要。”
图特幽黑的双眼凝着她,顺着她的话接道:“也许看过后,你会想要。”
无来由,心陡地一颤。
她停住脚步,直视着他斩钉截铁地说:“既是女官长给你的礼物,我不会向你索要。说不要,就不要。”
话到后头,连她自己都觉察出赌气逞强的意味。可她讨厌这语气、这口吻,尤其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仿若回到了两人初识时陌生且相互试探的情形。
她很不喜欢。
知道话过了头,图特剑眉轻拢,和她一路无言回到他的房间。
侍女悄然点灯添水,像来时般无声离开,门一关,进出自如的凉意冷风悉数挡在了屋外。
一室沉寂。
“赫梯的使者来见过你。”
没料到他会先出声,晓蓠再耐不住,没好气地回他:“那又如何。”又是良久的静默,她骤然反应过来,“不是伊菲玛特,是你领帕苏伊出王宫的?”
“是我。”
还以为他不会回应自己,她怔了怔。
“不管什么原因……谢谢你。”密长的眼捷翕动,掩盖低垂眸中的情绪。
余音未散,图特手中动作不由自主加紧,直至她明显吃痛,抬眼承受他不知不觉变得冷厉幽暗的视线。
“等他洗脱嫌疑,你再客气也不迟。”
晓蓠直觉知道,他在生气。可她何尝不也在生气?却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或者两者皆有。
没关系。不要摆在心上就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别开:“他会的。你知道他是无罪的。”
“这轮不到我,或你来定夺。”
他伸手扳过她的脸,晓蓠僵着不动,迷离余光中,他粗糙的指腹一下接一下地拭着她一边眼角的湿意。
他轻柔细致的动作让她鼻头更酸,喉咙缩紧。
安卡珊娜蒙的头女夭折,他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