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见祭的仪式将在凌晨四点举行。
成子端坐在镜子前,细细地替自己描了眉,搽好口红。镜中穿着隆重和服的少女异常美丽。她静静地端详着自己。
对于锁见村而言,每二十年举办一次的净祓仪式非常重要,村子里的每个人都为准备这件事付出了努力。她提出由自己来担任巫女后,有那么一件事是被村里老人反复警告的。
仪式不可以失败。
没有人可以承担失败的后果。
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后果,会让所有村民都对此闭口不提……
在进入这个房间修行之前,她最后见到的人是父亲隆司。
父亲看着她好一会都没有说话。她忽然惊觉,一夜苍老居然不是夸张的形容词。是从什么时候爸爸妈妈从茂盛的参天大树开始变得衰老枯瘦的呢?好像就是一下子的事。
“成子。”爸爸叫她的名字,“仪式能否成功,就交给你了。”
——她是那么重要的角色吗?
爸爸拉过她的手。掌心粗糙的纹路硌得她皮肤有些疼。这些纹路也刻进了爸爸生命里,印象里爸爸总是在为村子里的事操劳,修路、搭屋、背着小小的她翻山越岭,这些脚印如今都变成他脸上深浅不一的阴影。
她知道爸爸很爱她。成为巫女也是她自愿的事,不应该怪任何人。
可是她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埋怨父亲。爸爸明明是村子里拍板做决定的人,哪怕是在当时稍微反对一下呢?她并不是期待那样的结果,只是需要父亲在情感上率先维护她。
说不害怕也只是自欺欺人。仪式的成败是取决于巫女的,巫女需要让自己的精神状态最大限度地放空,以此来与白奇大人产生精神链接。只要白奇大人能够接受她、愿意继续给予村子接下来二十年的平安,仪式就成功了。
这么看来,在大局的安宁面前,个人的想法其实并不重要。她也不是不能理解父亲。更何况,这也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向周围的人传递信息。要让大家知道白奇大人究竟是什么才行。要让大家都放下对真绪姐的误会才行。
还有一件事。几小时前突兀造访的、所谓被诅咒的人,成子怎么也控制不住不去思考他们。那两人给人的感觉很奇怪。看长相应该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可是在他们面前她却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是气质的缘故吗?总感觉很非人类,长得也很像漫画书里的人物。
不过,知道他们也要一起参加仪式后,她又无端有一点安心。
有人陪伴的话,就算是未知的恐惧,也有勇气去探索了。
*
朱红的鸟居前,聚集了一大批人。
人们手中高举着火把。夜雾弥漫,火焰明灭。
成子面对着正前方的祭坛。太鼓一声震响,咚。空气都仿佛被重锤砸出波纹。她深吸一口气,一步、两步,她登上石阶。
神社院子里等候的村民们爆发出欢呼声。站在前排的人群里,她看见了父母和弟弟的身影。眼神交汇的瞬间,弟弟拓也一个劲地举起手朝她挥舞。
“姐姐,你好漂亮哟!”拓也冲她大喊。火光在弟弟年幼的脸上跳动,她看见一双崇拜的眼睛。
成子露出一个笑容。弟弟的天真无邪稍微驱散了她心底的不安,她看向一旁的爸爸,隆司也冲她欣慰地点头。她回以颔首。妈妈站在最边上,目光始终注视着她。
……和家人们在一起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
成子弯下腰,恭敬地向祭坛行了一礼。
“现在开始执行净祓仪式——请巫女上前。”
有人开始朗诵祝词。祭坛前方的篝火被点燃了。暗淡迷蒙的夜色里,火焰噼啪窜起,火舌在每个村民的脸庞上扭动。一时间,只有木柴爆裂的声音。
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仰起头,注视着放在祭坛上的匣子。
……那里面,就是白奇大人吗?
成子慢慢举起手中的铜铃。
细碎尖锐的铃音对应着她越发急促的心跳。
嗖——
某种东西从黑暗里溢了出来。
*
“由暗而生,暗中至暗。”
神社周围偏僻的树林里,男人比出手势。
“——污浊残秽,尽数祓除。”
本就不见光的时间点,在帐的包裹下顿时更加暗无天日。夏油杰有些担忧地朝远处举行仪式的地方望了一眼。“悟他们那边没问题吧。”
和彦抬起头,注视着帐缓缓降落。“别担心,”他安慰道,“出事的话,我们也可以立刻赶过去。现在在这边守着就好。”
“还是第一次在非术师在场的情况下……”夏油说,“希望别有什么意外情况。”
“是啊,”和彦叹气,“这也实在没办法。”
这次他们要解决的咒灵目标不知为何迟迟不肯现身,似乎是特别擅长隐匿的类型。想要主动引诱它出来,只好等待仪式的时机,然而又不可避免地牵扯上普通人。
“不过正常来说,咒灵一现身就能被我们击毙,应该没——”夏油的神色一凛,低声道:“来了。”
眼前的场景如镜头般骤然碎裂。
夜色、火光、祭坛,玻璃般碎片似的,绕着视野翻飞旋转。
夏油杰猛地一惊——脚底的触感不知缘由地踩不到实处,土地有生命般起伏,成片的黑色波涛不断弯曲游动——这会周围竟一个人影也没有!
*
“这仪式还蛮像样的诶。”趁着宫司诵读一长串祝词时,太宰悄悄朝五条靠近了一点,“五条君,要来打赌吗?”
“赌什么?”
“你说……”太宰治的语气染上笑意,他抬起下巴朝祭坛上的某个东西示意,“那小盒子里装的,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咒灵?”
“这么容易的话也不用我们大费周章到现在了。”五条悟注视着少女摇起铃铛,“里面只是普通的咒物而已,和那把梳子一样。”
“太无聊了吧!和五条君打赌很没意思耶?!”
“一模一样的咒力回路欸。想忽略都难吧?”
清脆的铃音响起第二声时,五条悟忽然用力拽住了他。
太宰疑惑地看过去。
白发男生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但只一眨眼,眼前的世界有如被巨大的漩涡搅动,一阵剧烈的歪斜晃动间——
太宰只来得及感受到他骤然收紧的五指。
这疼痛使他在一瞬的眩晕间清明了一下,也让他无比清晰地看见了——五条悟是如何被一种超越常理的诡异漩涡瞬间吞没的。
远方,一座又一座巨大的鲜红鸟居在天幕下倒映着。
仪式上的所有人都消失了。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太宰治厌烦地啧了一声,想起来之前五条悟提到过的幻觉。这种类型的咒灵最不好对付的地方就在这里,被拖入幻境就得找到破除的核心点。他尝试在指尖凝起咒力,然而咒力亮起的火花很快又被这一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完全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啊……脚底下不知何时变成了没过脚踝的水,无穷的天际边只有鲜血般艳丽的鸟居为黑夜涂上颜色。
这时候他脚边的水面波动了一下。太宰低下头去。
原本黑沉得看不清东西的水忽然像是褪去了颜色,露出清澈如镜面般的模样。他有些意外。水面里居然影影绰绰地显示出他自己的倒影。
那大约是他十一二岁时的模样。
太宰弯下腰,像是受了蛊惑,手指轻轻碰上水面。来不及抗拒,他直接被汹涌而来的画面卷了进去——
“试试吧。”那是个阳光很好的午后,灿烂的光线可以直接照进里屋,照在少年五条悟认真的侧脸上。他面前的卷发男孩却不领情,谨慎地看着他手里的蛋糕,后退一步:“我不要。”
少年五条悟不甘心:“真的不甜!”
太宰治一针见血:“你做的甜点就没有能吃的。”
十二岁的五条悟最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学烹饪的兴致,非要自己动手,家里人放任他学,给他提供设备和指导老师,五条悟倒也学得像模像样。平心而论,六眼确实做任何事都上手很快,即使是做饭的领域也能完成得不赖,太宰治尝过几回他做的菜,味道也相当不错。
但唯独甜点方面——他是完完全全的零成功率,且毫无自知、屡教不改。小少年经常奇思妙想,奶油致死量地放,加糖的多少全靠他心情,做出的成品不是甜到发苦难以下咽,就是全家上下只有五条悟一个人能接受的味道。
太宰治并不能理解他到底在折腾些什么。如果只是单纯发展兴趣爱好也就算了——偏偏五条悟每次都要指定他试吃!最开始,少年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他也好奇地尝了一口——你很难想象这东西的味道,居然真的出自那个号称无所不能的五条悟之手。他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这事折腾到后来,他已经学会用手主动关上五条悟的星星眼,拒绝再接受他的祸害了。太宰治自认接受能力相当强悍,也不是没有跟着五条悟一块捣鼓黑暗料理的经历,但即使如此,还是对五条悟的各种自制小蛋糕接受不能。
“这次真的不一样啦。”少年委屈地扁嘴,将自己的爱心小蛋糕又捧过来了一点。款式很简单,上面装点了几颗草莓,有些歪歪扭扭的裱花绕在上面,看起来倒是很正常——个鬼。
太宰治忍不住吐槽,每次都是这种看似正常的蛋糕实则全是蛋糕刺客。他再也不会相信五条悟了。他冷漠地说:“你自己吃。”
“可是我尝过了嘛!”五条悟看看蛋糕又看看太宰,“阿治?再相信我一次。”
这时候的五条悟脸上还没脱去稚嫩,和太宰治两小无猜地相识至今,两人之间流淌着熟稔的亲近。尽管彼时已经能从他面颊轮廓瞧见日后锋利的影子,但却要比将来难以接近的模样要更活泼、更有生气些。
太宰不打算理他,五条悟就自己兴致很高地凑过来,挖起一勺蛋糕主动送到他嘴边,两颗莹亮莹亮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他。“阿治——”少年拖长音,撒娇简直无师自通。
“我不——”刚一张嘴就被五条悟抓住时机,太宰治反应迅速地一侧脸,奶油的痕迹从嘴角糊到脸颊,拉出长长一条。五条悟愣了一下。太宰显出有点生气的样子,抹掉自己嘴边沾上的奶油,居然就这么——
就这么直接擦在了五条悟的嘴唇上。
五条悟像是没料到这种突袭,反而下意识舔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头,突然露出了一个非常不五条悟的笑容。少年用手指在蛋糕上胡乱抹了一通,一步步靠近太宰,手指朝他越伸越近。
这时太宰的注意力却被其他东西吸引了。午后漂亮的阳光下,缓缓在他面前放大、一点一点变得模糊的少年的脸……他屏住了呼吸。
他看见他耳垂处那枚小小的蓝色耳钉。
来不及做出反应,场景忽然一变。
“真是的,为什么老是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啊?”白发少年蘸着碘伏,替他背后的伤口消毒,不太高兴地抱怨道。
“只是觉得在山里的石头上睡觉很惬意嘛——”太宰嘶一声,有点痛,“轻点嘛悟。”
“然后就从石头上滚下去对吧。”五条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居然没有摔死,真是奇迹哦。”
“哎呀……只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悟别生气了吧?”
“我才没有空和你生气。”某人用棉签恶狠狠地怼在他的伤口上,“有本事不要叫我来帮忙。”
“但是告诉长辈的话又要被啰嗦诶,”太宰扭头冲他眨了下眼,“我知道悟最好了。”
“闭嘴吧。我很容易被讨好吗?”
“明天溜出去玩?我来编理由。”
“已经晚了。”
“那,之后悟偷吃甜食我不会告发了?”
“?!原来之前就是你啊!”
“轻轻轻点——”太宰治龇牙咧嘴,“这是蓄意报复吧,我会记住的。”
“是吗。”五条悟头也没抬,处理完后他就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太宰的脊背。太宰的身上有很多伤他是知道的。陈旧的伤愈合后留下的淡淡疤痕,已经结痂还未脱落的伤,崭新的、还红肿着的划痕……这些都细细密密地遍布在他的背上,甚至身上的其他地方。
太宰注意到他的视线:“?”
五条悟微凉的指腹落在他背上。
“只是在想,”他喃喃,“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