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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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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没有什么异样。

气温逐渐升高,办公室里窗帘半掩,阳光打在深灰色地毯上,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忙碌、安静、有序。

快到十一点,程月萤从打印机那儿拿了一堆材料往回走,碰到HR正急匆匆地边走边发信息,看到她的时候提醒了一句:“待会儿有个all-hands meeting, teams链接会发邮箱,记得参加。”

他的语气带着不寻常的紧绷。

程月萤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点点头。

回到办公室的一路上都没碰到人,连往常会有人聊天讨论的过道转角也很空旷。头顶的灯光泛着冷调的白,所有人都坐在工位前。

程月萤回到自己工位时,手机亮了一下。

宋星瑶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气氛很奇怪?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几秒钟的功夫,Outlook亮起了一个红点。

程月萤点开邮件,指尖有一瞬发凉,她下意识地看了斜对过的周合霖一眼,他的脸上有同样的茫然。

“作为Beckett & Hayes LLP全球战略架构调整的一部分,我们遗憾地通知大家,北京办公室将于本月底正式关闭。

在此,我们衷心感谢北京团队在过去工作中的专业表现与不懈付出……公司将根据业务需求及员工个人情况,择优安排部分同事调往香港或新加坡办公室。对于未能转岗的同事,我们将依照相关法律法规及公司政策,提供合理的补偿与妥善的离职安排。

为保障工作顺利交接,请各位同事提前做好相关准备。具体安排及后续流程将于即将召开的全员视频会议中进一步说明,会议链接附后。

感谢大家在此阶段的理解与配合,也感谢你们一如既往的专业精神。”

所有人都被钉死在座位上。

程月萤重新看了一遍那封英文措辞冷静的邮件,指尖微微发抖。

短暂的死寂后,办公室里开始响起一阵急促的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同事们低声交谈着什么,没人笑,也没人敢大声说话。

空气突然变得密实起来,每个人都被这股沉沉的重量按住了脊背。

照理来说他们不应该感到意外,经济收紧,内地的外资律所合并、关停、重组早已不是新闻。可柏汉这几个月的大项目没有停过,给了大家一种还可以在泰坦尼克号上选一会儿座位的错觉。

程月萤坐着没动,脑子一阵发紧。

她生活的绝大部分、她稳定节奏的支撑点、她小心维系的世界中心轴……

难道要……坍塌了?

她条件反射地看向对面的玻璃门,合伙人江岑的办公室紧闭,里面隐隐有几个人影,看起来像是在开会。

宋星瑶又发了一条什么消息,程月萤重新低头,想回复点什么,但手指僵住,什么都没打出来。

半小时后,合伙人陆续结束对谈,HR开始一对一叫人进会议室,每一个名字被叫出去时,都像是在宣判结果。

到了午饭时间,没几个人动身,只有各种小群里的消息一点点扩散,有人会被裁,有人会被relocate,有人则回来就开始收拾东西,一言不发地把水杯、便签、家人的照片放进纸箱。

程月萤年资浅,被叫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五十二分。

她站起来时,手心全是汗。

“Evelyn,我还记得你刚来的面试就是我做的。”

HR声音有些哑,扬起了一个疲倦的笑,“你的工作表现一直很受认可,江律对你的评价也很高。她给你争取了一个relocate到港岛办公室的机会。”

程月萤没有立刻回答,她想了一会儿,说:“可以给我两天考虑时间吗?”

对方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递来一张表格:“我理解,税制、薪资、生活成本都完全不同,但名额有限,最迟后天下班前答复。”

坐回位子那刻,程月萤整个人都虚得像风里飘着。

-

打工人最可悲的一点在于,即使明知道自己前途未卜,还是要把手头的工作做好。

“否则可能会影响背调,真无语啊。”

宋星瑶忧心忡忡地说完,又发过来一条:“不过还好上次请你们喝manner送的离职箱我没丢,这不立刻就用上了。”

relocate名额有限,她们团队因为业务量少,整体都被裁了。

但其实拿到名额的很多人也在犹豫,工作久了人脉和社交圈都在这边,更别说很多人已经在北京置业。比如周合霖,家里的孩子还很小,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狠下心去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

“好英明。”周合霖也边处理文件边摸鱼:“买几杯送箱子?明天我也买一个好了。”

晚上的聚餐来的自然,是隔壁办公室的同事提议的,前后几年入职的十几个人,曾经一起熬过夜加过班的同伴,如今一个个像难民,提前吃散伙饭。

就选在写字楼附近的一家酒吧,因为上过热播剧,总有人排队,今天倒是像被他们的同事占满了。

喝了几杯酒,气氛才终于活过来一点。

有人开始讲律所里的八卦,有人哼歌。有人眼睛红了,说:“我爸妈还不知道我被裁了,我都不敢说”。

程月萤坐在角落,慢慢把杯子里的酒一口一口喝完。

她没哭,也没说话,只是越喝越觉得胸口发涩。

周合霖招手又点了几个冷盘,看见程月萤闷声不吭,问她:“阿萤,你怎么打算的?”

宋星瑶也看过来。

从程月萤入职,周合霖就是她的带教。他们那一年的几个实习生只有程月萤和宋星瑶留用了,三个人也算患难之交。

程月萤摇摇头,“没想好。”

她知道HR说的话半真半假,她拿到机会多半是因为身份原因,能削减一部分用人成本。况且……

“我不是很想去。”她小声说。

周合霖和宋星瑶对视一眼,想起了程月萤刚入职的时候周围人传的风言风语。

宋星瑶拍拍她的肩膀,“要不跟我一起去读书吧?读个其他的学位,我真不想干了,折寿。”

程月萤和她轻轻碰了下杯,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这个笑,像深夜玻璃窗上的冷凝水,浮了一瞬便悄然滑落,不留痕迹。

太累了。

过去这些年她像踩着钢丝生活,如履薄冰地维持太久,好不容易才站上一个平衡点,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早已习惯接受的生活节奏和艰难构筑出来的世界雏形

忽然又站在了失衡的边缘。

心里装了事情,就容易喝多。白葡萄酒,威士忌兑可乐,最后还喝了一杯清口的龙舌兰。

酒意一点点攀上来,喉咙热,胃有点胀,胸口却越来越空,像掉进深海里,被黑暗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大家闹哄哄地散场,有人说去KTV续摊,有人打车离开。

程月萤站在酒吧门口吹了会儿风,周合霖问她:“要不要送你?”

程月萤摇头,“没事儿,我住得近。”

是宋星瑶坚持把她送回去的。

下车的时候程月萤还算清醒,进了电梯才觉出一阵一阵的头晕,靠在轿厢上,眼前浮出片刻空白。她脚步踉跄地在门前按密码,指尖有点发抖,输了好几次才按对。

门开的一瞬间,玄关处的感应灯亮了,冷气扑面而来。

程月萤蹬掉高跟鞋,低头拿拖鞋,余光一瞥,看到了一双男士皮鞋。

她脑子发木,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是梁灼的鞋子。

她往里走两步,看见了梁灼。

客厅也没有开灯,梁灼坐在沙发一角,整个人隐在黑暗中。

远处楼宇的灯光从窗户里落进来,只照出他侧脸一点模糊的轮廓,眉目冷淡,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月萤怔了一下,轻声唤他:“梁灼?”

她这才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味,翻出手机,才发现下班时分梁灼给她打过一通电话。那会儿大概是大家一起在楼下等车,她被人围在热闹里聊天,没有注意到。

梁灼没有反应。

“梁灼,”程月萤走近几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刚看到你的电话……”

依旧没有回应。

程月萤酒醒了大半,心跳微乱,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梁灼,我回来了,你怎么了?”

这次她声音更近,语调带了一点急促,指尖碰了碰梁灼的手背。

一片冰冷。

梁灼忽然动了。

仿佛是一个溺水太久的人,在冰冷黑暗的窒息里被硬生生拉回现实的氧气中。

梁灼的身体忽地一震,眼神重新对上程月萤的一瞬,有那么几秒恍惚得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有太多情绪,太沉太烈,像火山深处的一口井,平静又滚烫。

程月萤怔在原地。

下一秒,梁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那种用力到近乎失控的力道,像一个濒临崩溃的人忽然抓住了仅剩的浮木,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喑哑,有些恍惚地重复道:“你……你回来。”

“……你怎么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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