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山下,积雪已经化了大半,裸露的土地上,杂草已经冒出头,蒲公英、酢浆草、紫花地丁、白头翁……星星点点般点缀着大地。
“答应,不答应,答应,不答应……”姚安如看着那些杂草,一棵一颗地数,心中犹豫不决。方才刚被泼了一盆冷水,可不是轻易能再燃起行动的念头的。
“你发什么呆呢?”秋凌川拍了拍她的肩膀。
“哦,我,我还没想好。”
秋凌川看着姚安如懵懵懂懂的样子,笑了起来,心说:“这女妖法力虽然了得,但脑子好像不太够用,总是呆里呆气的,倒是挺有趣。”
他突然弯下腰,略低于姚安如,抬眸锁定她的眼神。
姚安如对这样的凝视感到不自在,问道:“你作甚?”
“看你发呆啊。”秋凌川打趣道,“我方才问你名字,你说没想好,难不成你就叫没想好?”
同样是在思考,过去作为统帅时,旁人只觉得这是运筹帷幄,不敢轻易打扰,而今只被当作无谓的发呆。这便是替万人思考与替一人思考的区别。
没人会在意一个人的想法。
可秋凌川在意。
“我倒是好奇,像你这种级别的妖,发呆的时候会想什么呢?”他道。
姚安如白了他一眼,说:“我再想一会儿怎么把你吃了。”。
“吹牛吧,你若是吃了我,半生的修为就废了。”秋凌川道。
话音未落,一声“咿呦咿呦”的鸟鸣从远处传来。二人抬头望去,是一只大鸟破空而过。那鸟毛色斑斓,鸟头硕大,近乎鸟身。
“呵,这鸟头那么大,居然还飞得那么稳。”秋凌川调侃道。
“你且细看,那分明是九个头。”姚安如道。
秋凌川仰着头,视线追随着大鸟,看它飞过头顶时,一滴水珠无端落在脸上。“哇,下雨了,看样子真要变天了。”他顺手擦去水珠,定睛一看,那根本不是雨水,而是血水。
“这……这怎么会有血?”秋凌川道。
姚安如看了一眼他手上的血迹,又抬头望向大鸟飞去的方向,顿时心头一紧。方才她用灵力引那亡魂入身,只怕其间灵力波动,被附近的仙守察觉。
“都怪我,大意了,差点暴露。”姚安如心道。
她话不多说,抬腿就跑。秋凌川见她跑了,也赶紧跟上。
二人跑了许久,天都黑了,不知不觉到了山缘边上,这里依旧是一片密林。
“歇一会吧。”秋凌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知道姚安如的速度如此之快。而姚安如则心说:“肉体凡胎果然不中用,就这德行还想收我?”
她独自走到一旁,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团成一个小泥球,又施法将小泥球表面变得炫彩夺目,而后递给秋凌川,道:“给你吧,我的妖丹。”
秋凌川愣了下神,又瞬间喜笑颜开,他没想到姚安如也蛮好说话的嘛。“你愿意和我去凤鸣城炼妖?”
“嗯。”方才逃跑的时候,姚安如就盘算好了。
一则每日得三炷香,虽说也没多少愿力,但也好过到处做功德;
二则凤鸣城被屠,人丁稀落,又有人在城中炼妖,想来也无仙家荫护,是她这种罪仙最好的去处;
三则,亡魂炼妖,像是魔族的法术。秋凌川若只是单纯借用此法倒也无妨,若他信了魔道,有所沾染,她便擒之献于仙都,以证清白。届时便能重回仙都,更有利于寻找破神矢和自己飞升的秘密。
秋凌川接过那枚妖丹,抬眼看了一下姚安如,意味深长地噙笑。他驯妖多年,怎会不识得真假。可他却没有戳破,继续施以傀儡术,将符咒印于妖丹之上,曰:“契成主从。”言毕将丹抛还,又被姚安如偷偷扔了。
此处山缘虽仍是一片密林,却里凤鸣城不远了。秋凌川摸清楚方向,提议在山中歇一晚,明日进城。
他拾了些干草树枝,生了火堆,将地面烤得热乎乎的。刚躺上去,见姚安如在一旁坐着,便又起身,从包袱里掏出那件官绿色袍服,铺在地上,引她在此歇息。
“我说过收了你便会好好照顾你,来吧,这儿歇着。”他道。
姚安如没客气,也没避讳,直接躺在上面,还留了一半位置给秋凌川。
“我就不用了。”若是往常,秋凌川并不介意一整晚和妖靠在一起,可姚安如不同,她太像人了,让人下意识以人族的礼仪相待。他摸着旁边有热乎气的地面,坐了下来,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姚安如衡量一番道:“昭昭,我的乳名。”
“昭昭?”
秋凌川轻唤一声,见姚安如转头看过来,嘴角不自觉地牵动了一下,露出得意的表情,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他又唤了一声“昭昭”,姚安如也像他期待中那般,予以回应。
这下秋凌川更得意了,连续唤她好几次。
姚安如发现他无聊的把戏,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那石头忽然飞了起来,直奔秋凌川而去。恰好这个家伙正咧着嘴笑,石头一下飞入他口中,牢牢塞住他的嘴。
“呸,呸。”秋凌川赶紧起身,将石头吐了出来,顺便清一清口中的沙土。
“你再乱叫,我就喂你一块更大的。”姚安如道。
秋凌川埋怨说:“逗你玩而已,至于发脾气吗?”
姚安如没理会他,翻了个身,留下一个背影。秋凌川看着那葭灰色背影,不知不觉又回想起老家那条河边的芦苇。
年逢遭灾,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秋凌川便去河边采芦苇芽充饥。那是饥饿时难得的清香味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常年体弱的阿母病情加重,几乎出不了家门,看了好些大夫也不中用。而阿父痴迷修仙,也不帮人捉妖驯妖了,经常离家,四处寻访仙人,求问飞升之道,一走就是数月,甚至整年不归家。家中全凭秋凌川支撑。
记得也是一年开春之际,阿父又走了,秋凌川独自采了一篮芦苇芽,刚回到家,便看到阿母伏于榻畔,寂然不动。他慌张地将阿母扶起,拖回榻上,一直守在她身边。可直到天亮,阿母也没有醒来。
河边的芦苇还在春风中摇曳,而秋家散了。
秋凌川带着阿母的银镯,离开家乡,四处流浪。
“阿母定会醒来的。”他从身上摸出那个银镯,捧在手心看了又看。上面篆刻着符文,那是锁魂咒,秋母的魂魄就锁在这银镯之中。
秋凌川一直想复活阿母,连日来的遭遇让他看到了希望——或许能将阿母炼成妖。当然,不能是蟾蜍妖那样的次品,要像昭昭那样。
事实上,秋凌川压根没打算对姚安如施以傀儡术。傀儡术相当于灵契,一旦下咒便不可逆。他要她原本的样子,以便于参照,复活原本的阿母。
夜愈发深了,秋凌川突然感到肚子饿,便去找了些野果。他用一片大叶子兜回来许多,见姚安如已经睡下,就独自吃了起来。
其实姚安如全无睡意,只是闭着眼睛罢了。此番去凤鸣城,她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那里即便人丁稀落,也是有烟火气的,终归是不习惯。
她静静躺着,深深呼吸,好像要将早春的晚风全部灌入身体,才有力气面对人间。
这时,一石子大小的东西飞来,不偏不倚,正好击打在姚安如脑门。她立马坐起身来查看,原来是一颗桃核。再顺势瞟一眼秋凌川,他一边腮帮子鼓囊囊的,正咀嚼着野果。
姚安如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白了秋凌川一眼,道:“无聊。”
秋凌川刚想说点什么,姚安如就转回头躺下,没再搭理他,于是作罢。
她继续闭目思索,想象着进城后会发生什么事。又过了一会儿,差不多是秋凌川吃完一个果子的时间,又一个桃核,砸在姚安如头上。
姚安如不耐烦地起身,带着愠色说道:“你有完没完?”
“嗯?”秋凌川愣了一下,他不明就里,但却很识趣地笑了,捡起旁边几个新鲜的果子,递给姚安如,“你也吃点?”
“不吃!”她依旧带着愠色回了一句,继续睡下。
不出意外的话,秋凌川又吃完一个果子了。因为这一次,桃核又落在了姚安如头上。
她倏而起身,走到秋凌川身边,刚打算踩碎他那些破果子,可抬脚时慢了一拍。最后一个果子,被他捡了起来,送到了嘴边。
“你别吃啦!”她一把夺过那果子,高声斥道。
“哦?”秋凌川仰起头,一脸懵相。
“你为何拿桃核打我?”姚安如问。
“桃核?哪儿来的桃核?我这吃了半天枇杷,就没一个桃。”他指着刚被姚安如抢走的果子说道。
姚安如摊手一看,果然是一只枇杷。
“那桃核是哪儿来的呢?”
正当二人疑惑之际,姚安如眼角余光突然瞟见一个石子大小的黑影,正飞速而来。她赶紧闪身躲避,黑影直接冲秋凌川而去。
“啊!”他喊了一声。
姚安如低头,又是一个桃核。她立马意识到,可能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这里不安全,咱们得赶紧走。”说罢,她便卷起秋凌川的袍服,拽着他离开了。
二人借着月光,并肩走在林中。
姚安如满脑子都是白日见到的九头鸟,不知那鸟到底是谁,和玄霄仙都有没有关系。而秋凌川走两步就看她一眼,只见一双眉黛始终凝着,心下疑惑:“昭昭法力那么强,竟还有紧张的时候?”
就在这时,秋凌川感到几根冰凉又柔软的指头钻入自己的掌心,心脏也跟着猛跳了几下。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微微侧头,看向姚安如。她离他很近,几乎是贴着的。她乌青的发丝别在耳后,露出半边脸,如皎月一般,美丽又神秘。
想起初见时,她也是那么神秘,也是皎月一般的美貌。只是那时的皎月在天上,只可远观,而眼前的皎月在水中,很柔软,很凉。
“你还好吧?”秋凌川问道。他稍稍用力,握紧那柔软冰冷的指头。
“唔,挺好的。”姚安如说话依旧淡淡的。
两人就这样走着。
没过多久,姚安如再次感到后背被桃核击中,她抬头一看,正巧又是一个桃核飞来,与她擦身而过。
这一次,她看清了桃核飞过来的方向,赶紧调头追了过去。
她这一去本来也没什么,正常人都是这反应,可秋凌川却愣住了。因为,他的手中,竟还握着那柔软冰凉的手指。